“就快到了。”老傑克頭也不回,似乎和這個小子多說一句話都是對尊嚴的玷汙一般。
洛克拉克就算再大,也有巨巖作為邊界,兩人一路未停,片刻後就出現在一個人跡罕至的區域。裸露的亂石被人工堆成一個個膝蓋高的石堆,偶有被麻繩捆成十字的木杆或打磨過的石板斜斜地安放在石堆上,上面歪歪扭扭地刻著一個個陌生的名字。
“大炮,無名指,死魚眼……”老傑克站定身體,一個個念起營地中同伴的外號來,有一些是在封漫雲還在時便已經征戰多時的,有一些他只在信中聽過,間或一兩個連信中都沒有提及。初入西戍幾日,封漫雲便硬著頭皮跟在隊伍後上了戰場,第一次見到幾十米長的潛口龍時,他的臉嚇得刷白,及至第二天早上都沒有恢復原樣。他還記得營地的同伴們藉此給他取了個“小白臉”的外號,少年雖然並不清楚這個詞的含義,不過那些浪子們喊出口時眼中的猥邪卻做不得假。
“他們……都在這裡嗎?”封漫雲閉上眼睛,來到獵人墓場的第一時間,少年便已經證實了自己心中最壞的那個猜想。
“不,他們不屬於這裡。”老傑克的煙嗓響出好幾個音調,“我想知道……你有見過人的麵皮被獨角甲蟲啃食乾淨的模樣嗎?”
封漫雲張了張嘴,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我可是見過……戰鬥後的第三天,我去看過他們。”獵人的語調顯得很平靜,“有些人還瞧得清楚樣貌,有些就不那麼好看了,”他呵呵地笑起來,“‘六個月’的肚皮真的漲破了鎧甲,不過裡面不是個大胖小子,而是些該死的甲蟲……我甚至都不敢放一把火。”他猛錘了一下自己的左腿,身體跟著一陣搖晃,“因為我跑不過那些逃出來的蟲崽子們!”
“我……對不起。”白衣少年的心中一陣戰慄。
“那時候的你呢?”老獵人一把揪住少年的衣領,“你在金羽城裡……找到了一份工作?”他像是見到了世間最滑稽的事情一樣,“‘請出示你的獵人徽章和委託書’,是這樣嗎?或者是‘您’?”老傑克學著守關獵人的腔調,“很無聊,對吧,但你至少能活著!”
最後一個字說出口,老傑克便抬起手中的木刀,猛地敲在了少年的背脊上。封漫雲意識到了他的攻勢,卻出奇地沒有躲避,只是硬受了這一擊,一下子跪倒下去,背後的傷口汩汩地流出血來。太刀“咔嚓”一聲從原本就有裂紋的地方斷成兩截,一頭擊飛出老遠,打歪了遠處的一塊木牌。
“我應該注意到的……早就該注意到的。”白衣少年喃喃地說,不斷用掌根捶打著自己的腦袋。自打回到金羽城後,西戍部的信件每隔約莫一兩週就會寄來一封。字數不多,信上的內容也和委託報告沒什麼兩樣。執筆的人不一定是哪個,偶爾還會有一兩個少年不曾見過的新字跡。死亡營地的人並不清楚封漫雲在金羽城的居址,但只要少年還在做獵人的工作,寄往工會大廳總是沒有錯的。
不過出於種種原因,封漫雲一封都沒有回覆過,而這樣的信件往來也終於在一個月前停止了。
“什麼樣的獸潮……連躲避的空間都沒有?”少年的眼眶紅著,抬起頭來朝老傑克問道,“幾個月的工夫,潛口龍的族群已經繁衍到這麼大了嗎?”
“不止是潛口龍。”似乎這一擊終於解了氣,邋遢獵人收起手來,笨拙地坐到地上,“自我來到西戍之後,就沒有見過那麼大的獸群,該死……那些怪物到處都是,沙屋在第一天就被打壞了,隨後的日子裡大家只能一邊逃跑一邊和它們周旋,不過這也沒能持續太長時間。”
“大炮臨斷氣的時候,就這麼抓著我的臉。”他油乎乎的手咧開封漫雲的嘴巴,“他求我說,他想葬在這片獵人墓場裡。”
“西戍只是個部族,並不在獵人工會的名冊之中,這只是那些狗屁傢伙們誆騙我們的理由。”老獵人望著遠處說道,“我們都知道,沒有人會給一群殺人犯、小偷和強盜以真正獵人的待遇。不過大炮他求我……那個大炮,抹著眼淚求我!所以我只能假裝答應——我們是騙子,我們就該這麼做,不是嗎?”
“對不起……”封漫雲只能含糊地重複著這句話。
“這些不怪你,怎麼能怪你呢?”傑克大叔搖搖頭,“你一直都是營地的拖油瓶,就算你出現在獵場上,也只能讓我們最多再撐上一個鐘頭,或許更少。”他說服自己道,“說實話,這一個月來,我只是需要一個用來怨恨的東西……現在的我失去了繼續狩獵的全部資本,也再沒有了活著的意思。”他鬆開少年的嘴巴,甩了甩手上的唾沫,“我就想著,有一天如果你回來了,我殺了你,然後西戍部就徹底沒有了。”
“很美妙對吧,西戍部剩下的兩個人,一個殺掉了另一個,然後自己抹了脖子,就像一起死在獵場上一樣!”老獵人的眼睛裡閃過瘋狂的光芒來,似乎對這個念頭很是滿足。
“你不需要這麼做……”封漫雲的腮幫子一緊,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
“我討厭獵人!”老傑克突然仰頭朝天喊道,“去他孃的獵人!”再低下頭的時候,老人的雙眼已經平靜了下來,“我已經什麼都做不了了,所以,想要殺光那些潛口龍的話,你還需要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