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自打禾晏死後,不過是剩著最後一口氣。她知道翠蘿是肖珏派來的人,也知道肖珏或許知道很多真相,她願意用自己的生命來成為最後一顆釘子。她服下毒藥,從禾晏幼時挖好的狗洞偷偷爬了出去。禾晏大概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當年她每日早上順著狗洞爬出去時,禾二夫人全都看在眼裡。
禾晏以為禾二夫人並不在意自己,其實這麼多年,她一直在暗處看著自己的女兒。看她戴著面具一個人坐在院子裡自己玩耍,看她被禾大夫人訓斥不可露餡後的鬱鬱寡歡,看她望向自己的目光從孺慕期望到平靜如水,看她收起所有原本的“自己”,去扮演另一個人。
無數次的,禾二夫人在夜裡輾轉反側,如果當初她不是默默看著,而是對禾晏好一點,再好一點,讓禾晏感受到片刻的溫情,或許禾晏臨時至極,回憶一生,至少會有片刻眷戀和溫暖。而不是死在冰冷的池水中,一生都成為陰謀的犧牲品。
“別……告訴她……我知道……她是誰……”她吃力的開口,血大團大團的從唇邊湧出來。
“為什麼?”肖珏盯著面前的婦人,只覺得恍惚回到了當年肖夫人離開的那一日,摧心之痛,受過之人永遠不會希望再來一次,他嘗過這苦痛滋味,沒料到,今日禾晏竟也要走一遭他走過的路。
何其殘忍。
“就讓她恨我……”禾二夫人眼中泛起笑意,又像是淚水,“我本來什麼都沒做……就讓她恨我……”
她在翠蘿面前,從來不提禾晏,頻頻提起禾心影,就算是與肖珏做交易,也只關心禾心影的性命。她知道這些都會被肖珏看在眼裡,聽在耳中。她知道肖珏重情重義,或許是這世上,如今唯一真心相待禾晏的人,她越是偏心,肖珏就越會心疼禾晏。戰場上英勇無敵的悍將,並不懂後宅女人玲瓏手段心腸。她就要用這點把戲,來算計肖珏,算計的他拼了命的對禾晏好。
這就是她能為禾晏所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肖珏的視線凝在面前女人身上,頓了片刻,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他道:“她從未恨過你。”
禾二夫人愣住。
剎那間,天地萬籟俱靜,唯有面前男子的這句話充斥在她耳中。她身體已經沒有什麼力氣了,連轉一下頭都困難,唯有微微移動眼珠,朝她一直想看又不敢看,此生最對不起的那個身影瞥去一眼。
可是她的眼睛已經模糊了,看不清楚那人,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站在廣場上,挺拔、英氣,漂亮的如一幅畫。
突然就想起當初剛剛診出有孕時候的日子,那時候禾元亮很高興的請先生來看,先生望著她的小腹,高深莫測道:“將星一位最為良,時日相同命必昌,官職崇高宜世賞,安鄭定國鎮邊按。夫人腹中可是百年難遇的將星良才,若是男胎,勢必扶搖直上,若是女胎……家宅不得安寧。”
禾元亮教人做了許多小男孩穿的衣裳,可禾二夫人卻莫名覺得,腹中的,一定是個小姑娘。
世情陰差陽錯,禾晏雖然是姑娘,卻到底是做男子做了這麼多年。
玉華寺裡,再次相逢的母女,彷彿陌路。她忍著心中巨浪,問面前的女子:“禾姑娘……你為何叫禾晏呢?”
女孩子渾不在意的一笑,隨口答道:“誰知道呢,尋常女子哪有取‘晏’這個字的,河清海晏,或許我爹孃在我一生下來就知道我此生必然要上戰場護一方百姓平安吧。”
禾二夫人的淚終於落下來。
她呢喃道:“被荷禂之晏晏兮,然潢洋而不可帶……”
她從未想過要讓禾晏上戰場,立功業,一個母親最初的願望,也不過是希望她能當個漂漂亮亮,無憂無慮的小姑娘而已。
可這最初的願望,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背離的荒唐。
臉上的淚痕尚且未乾透,她緊握的拳頭便已經鬆開,婦人的最後一口氣散去,一生就這樣結束了。
肖珏心頭劇震,下意識的回頭尋找那個身影,禾如非身邊,禾晏怔怔的站著,目光落在他懷中的禾二夫人身上。
她不知道禾二夫人與肖珏說了什麼,他們聲音太輕,風太大,她只能看到最後禾二夫人似乎是往她這頭看了一眼。
她在看什麼?是看武安侯禾晏,還是看禾二小姐禾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