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有一臺蝴蝶牌縫紉機,是父親用補發工資購買的,對家裡的作用可是太大了。母親因此學會了裁縫,在工餘給我們三姐弟縫縫補補和做過年的新衣服。除了家用,母親也接一些活計,用以貼補家用。
這基本上就是專門給你服務的。母親指著縫紉機對我說。
我不是個省心的傢伙,不知怎麼的,衣物和我總是不對付,只要我出去玩,回家了,不是胳膊上掉一片,就是屁股上多了個洞。都是一起做的新衣服,姐姐的新嶄嶄的,我的衣服褲子已經補巴摞補巴。何況,我的醫藥費還在父親的工資里扣著。
這讓很注重形象的父親很是氣惱:一家子乾乾淨淨,怎麼就波兒陋得像個乞丐?
母親沒好氣地說:你一天除了巡邏、喝茶、看報紙、下象棋,從來不管娃兒,還好意思說。
這些是女人的事情。
女人就該是奴隸?
這不要問我,老祖宗就這樣規定的。
一搬出來老祖宗,母親就傻眼了:明明別人家可以有耙耳朵,自家怎麼也不行呢?是自己脾氣不夠大,還是魅力不夠?這輩子,妻憑夫貴是靠不上了,在這個遠離故鄉的高原深山老林裡,氣候惡劣,工作艱苦,還養一堆孩子,一天累得直不起腰來,不知道何時是個頭。在生我的時候,母親沒有休息好就去五七社參加電站打冰,落下了產後寒和風溼關節炎的後遺症,一摸冷水,就像針扎一般。
命苦!母親無可奈何地認定了這一點。
你們一定要認真讀書,一定要考上學校,一定要回內地生活。母親的“三個一定”已經是老生常談,我們幾乎是充耳不聞,但這卻是母親發自內心的吶喊,是她的切膚之痛。
母親沒有讀過書,卻能背誦大段的《三字經》《增廣賢文》,知曉農時節氣,會推天干地支,待人接物極有分寸。可在高原惡劣的氣候中,坎坷的生活將母親磨礪成一個面板粗糙、性格暴躁的中年婦女。
父親的冷峻和嚴肅,讓我害怕,也讓母親害怕,家裡總是籠罩著一種壓抑的氣氛之中。他喜歡咬緊牙關,臉上的肌肉抽搐著,成為他一個不自然的習慣。我想:他一定是在使勁,生活讓他痛苦而努力。這應該與我這個用了家庭一大半的開支的人有關,我的存在讓父親痛苦,卻不得不面對。
父母的話絕對有魔性,潛移默化地塑造著孩子的內心甚至外貌。在一個家庭裡面,對一個孩子一天三頓打,不一定必須有理由,而是形成了習慣,每天沒有聽到我的叫喚聲,似乎不正常,像菜裡缺了什麼調料似的。我不幸就被選中成為這樣的孩子,因為我不是那種討好賣乖的孩子。這樣堅持打罵下去,我自然而然也就成了母親口中那個是投胎到家裡來收賬的人,鼻涕屌屌,經常尿床,衣服總是髒兮兮的,性格和長相都不討喜。這樣的孩子不僅別人討嫌,也不是父母希望的模樣。
我的心裡一直有兩座大山,一是父親,二是母親。他們是我的靠山,我因此有吃有喝,也是壓迫和束縛我的大山,黃荊條子出好人的古訓讓我苦不堪言。
忍受打罵我會不冒泡,最害怕的是母親邊打邊問: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捱打?
我的確不知道,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屁股上立馬又挨一條子,火辣辣的,力度和味道都剛剛好。
真的不知道?
恩,那你說說是為什麼?
把手伸出來。
條子唿哨著從空中揮下,我閉上眼睛,啪的一聲,一種面板似乎都要綻開的疼痛直透筋骨,掌心立刻就冒出了一道紅色的痕跡。羞慚和自尊使我不願哭出聲來。於是我的不哭就是一種倔強,就是無聲的反抗,就是大人口中的嘴嚼,就是不聽話。
無法取悅父母的孩子,做什麼都是錯。打的是態度,打的就是你。如果實在想要有個理由,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翻出來,再打三頓都解不了心頭恨。很多年以後,我還記得這奇葩的邏輯,當擁有了絕對的權力,做什麼都不需要理由。
鄰居們紛紛向我家圍攏過來,有的還端著碗。我的捱打,成為大家司空見慣的事情了。捱打,也叫筍子炒肉,絕對的肥大塊,可以成為寡淡的玉米蒸蒸飯上實實在在的一道“菜”。有的還假惺惺地勸勸,有的乾脆就把孩子拖過來,聲色俱厲地教訓:你看這就是嘴嚼的下場。
我就是林場教育孩子的反面教材。說實在話,這才是比捱打更大的恥辱和痛楚。好容易捱到打完了,就像電影結束了,人也散了,我還要跪著,而身上的疼痛才剛剛開始,火辣辣的,像很多螞蟻咬著我的肉……
愛的方式多種多樣,我體會的是比較無奈的一種,但不能說這不是愛,只是自己的實力不足以得到相對應的愛而已。我也希望能用我的方式來愛媽媽,最終達到被愛的結果,至少是一個平等溫柔的結果。可是,愛的表達需要技巧,需要時間,需要互動,對於我而言,是一件很難很難的事情,特別是事事都被父母以先入為主的觀念否定的情況下。
不過,任意換個人可能也愛不起來。孩子在一起可以幹無數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每年開春季節,一群小孩在一起有一個舉世僅有的比賽,看誰的屁股癢,伸手一掏就能拖出一根肥碩的蛔蟲,在陽光下,麵條一般的蛔蟲幾乎是透亮血紅的身體拼命地扭動,那簡直就是戰利品一般,拿在每個孩子眼前炫耀,然後一群雞圍著他,著急地跳起來搶吃的。他把蛔蟲扔給雞吃。這景象能讓121林場的女人們噁心得幾天吃不好飯。這也是給孩子打蛔蟲的季節了,於是每家每戶就會給孩子吃寶塔糖。沒幾天,旱廁裡,一大堆一大堆的全是蛔蟲。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和趙三都是這種孩子,於是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覺。他是我的跟班,能讓他死心塌地的跟著我,是因為我曾經趁父親午睡的時候將手槍偷出來,讓他摸了摸,他已經就感激涕零了。可不到十分鐘,父親心急火燎地趕來,我偷手槍的事情立馬東窗事發,本來想把手槍扔到河裡,消滅證據的,時間太緊沒來得及。我和趙三都被各自的大人打得不輕。因為這次太嚴重了,涉及到父親的飯碗。幸好沒有拿到街上去招搖,否則後果不堪設想。被打完了以後,我爬起來,戰戰兢兢地出門,然後一溜煙地跑到後山一塊草坪,一個呼哨,趙三便像孫悟空一般,立馬出現在我面前。
你也挨完了?
恩,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