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女士忍不住暗笑。
五個人的口試,消磨了一小時。最後,短小的口試委員站起身來宣佈道:"各位的事情完了。結果仍在報上發表。"他旋轉腳跟要走了,但是四個人攢住了他:
"什麼時候兒發表?"
"幹麼工作?"
"不會分發到省外去罷?"
"特務員是上尉階級,也沒經過考試。我們至少是少校罷?"
問題銜接著擲過來。口試委員似笑非笑地答道:"明天就發表。看明天的報!派什麼工作須待主任批示,我們管不著。"
問題還要來,但勤務兵拿了一疊的請見單進來了。那口試委員說了句"請和這裡的楊書記接洽",點著頭像逃也似的走了。
第二天口試結果發表,只取了四名;正取中一名落選,二名備取倒全取上了。靜覺得這委員會辦事也還認真,也就決心進去了。
每天有四五十人應筆試,每天有七八人應口試,每天有四五人被錄取;靜的"同人"一天一天多起來。委員會把他們編成訓練班,排定了講堂的課程,研究的範圍和討論的題目。在訓練班開始的前一日,靜就搬進那指定的宿舍。她和王女士握別的時候說:
"我現在開始我的新生活。我是一個弱者,你和赤珠批評我是意志薄弱,李克批評我是多愁善感;我覺得你們的批評都對,都不對;我自己不知道我是怎樣一個人,我承認我有許多缺點,但我自信我根本上不是一個耽安逸喜享樂的小姐。我現在決心去受訓練,吃苦,努力,也望你時常督促我。"她頓了一頓,很親熱地挽住了王女士的臂膊,"從前我聽人家說你浪漫,近來我細細觀察,我知道你是一個豪爽不拘的人兒,你心裡卻有主見。但是人類到底是感情的動物,有時熱情的衝動會使你失了主見。一時的熱情衝動,會造成終身的隱痛,這是我的……"她擁抱了王女士,偷偷滴一點眼淚。
王女士感動到說不出話來。
然而抱了堅決主意的那時的靜女士,只過了兩星期多的"新生活",又感到了萬分的不滿足。她確不是吃不得苦,她是覺得無聊。她看透了她的同班們的全副本領只是熟讀標語和口號;一篇照例的文章,一次照例的街頭宣講,都不過湊合現成的標語和口號罷了。她想起外邊人譏諷政治工作人員為"賣膏藥";會了十八句的江湖訣,可以做一個走方郎中賣膏藥,能夠顛倒運用現成的標語和口號,便可以當一名政治工作人員。有比這再無聊的事麼?這個感想,在靜的腦中一天一天擴大有力,直到她不敢上街去,似乎路人的每一注目就是一句"賣膏藥"的譏笑。勉強捱滿三個星期,她終於告退了。
此後,她又被王女士拉到婦女會里辦了幾星期的事,結果仍是嫌無聊,走了出來。她也說不出為什麼無聊,哪些事無聊,她只感覺得這也是一種敷衍應付裝幌子的生活,不是她理想中的熱烈的新生活。
現在靜女士在省工會中辦事也已經有兩個星期了。這是聽了李克的勸告,而她自己對於這第三次工作也找出了差強人意的兩點:第一是該會職員的生活費一律平等,第二是該會有事在辦,並不是點綴品。
任事的第一日,史俊和趙女士——他倆早已是這裡的職員,引靜到各部分走了一遍,介紹幾個人和她見面。她看見那些人都是滿頭大汗地忙著。靜擔任文書科裡的事,當天就有許多檔案待辦,她看那些檔案又都是切切實實關係幾萬人生活的事。她第一次得到了辦事的興趣,她終於踏進了光明熱烈的新生活。但也不是毫無遺憾,例如同事們舉動之粗野幼稚,不拘小節,以及近乎瘋狂的見了單身女人就要戀愛,都使靜感著不快。
更不幸是靜所認為遺憾的,在她的同事們適成其為革命的行為,革命的人生觀,非普及於人人不可,而靜女士遂亦不免波及。她任事的第三日,就有一個男同事借了她的雨傘去,翌日並不還她,說是轉借給別人了,靜不得不再買一柄。一次,一位女同事看見了靜的斗篷,就說:"嘿!多漂亮的斗篷!可惜我不配穿。"然而她竟拿斗篷披在身上,並且揚長走了。四五天後來還時,斗篷肩上已經裂了一道縫。這些人們自己的東西也常被別人拿得不知去向,他們轉又拿別人的;他們是這麼慣了的,但是太文雅拘謹的靜女士卻不慣。鬧戀愛尤其是他們辦事以外唯一的要件。常常看見男同事和女職員糾纏,甚至嬲著要親嘴。單身的女子若不和人戀愛,幾乎罪同反革命——至少也是封建思想的餘孽。他們從趙女士那裡探得靜現在並沒愛人,就一齊向她進攻,有一個和她糾纏得最厲害。這件事,使靜十二分地不高興,漸漸對於目前的工作也連帶地發生了嫌惡了。
現在靜病著沒事,所有的感想都兜上了心頭。她想起半年來的所見所聞,都表示人生之矛盾。一方面是緊張的革命空氣,一方面卻又有普遍的疲倦和煩悶。各方面的活動都是機械的,幾乎使你疑惑是虛應故事,而聲嘶力竭之態,又隨在暴露,這不是疲倦麼?"要戀愛"成了流行病,人們瘋狂地尋覓肉的享樂,新奇的性慾的刺激;那晚王女士不是講過的麼?某處長某部長某廳長最近都有戀愛的喜劇。他們都是兒女成行,並且職務何等繁劇,尚復有此閒情逸趣,更無怪那班青年了。然而這就是煩悶的反映。在沉靜的空氣中,煩悶的反映是頹喪消極;在緊張的空氣中,是追尋感官的刺激。所謂"戀愛",遂成了神聖的解嘲。這還是犖犖大者的矛盾,若毛舉細故,更不知有多少。剷除封建思想的呼聲喊得震天價響,然而親戚故舊還不是拔芽連茹地登庸了麼?便拿她的同事而言,就很有幾位是裙帶關係來混一口飯的!
矛盾哪,普遍的矛盾。在這樣的矛盾中革命就前進了麼?靜不能在理論上解決這問題,但是在事實上她得了肯定。她看見昨天的誓師典禮是那樣地悲壯熱烈,方恍然於平日所見的疲倦和煩悶只是小小的缺點,不足置慮;因為這些疲倦煩悶的人們在必要時確能慷慨為偉大之犧牲。這個"新發見"鼓起了她的勇氣。所以現在她肉體上雖然小病,精神上竟是空前的健康。
在靜女士小病休養的四五日中,"異鄉新逢"的慧女士曾來過兩次。第二次來時,靜女士已經完全回覆健康,便答應了慧女士請吃飯的邀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