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四周,滾滿了小山般的果子,都是被我的赤爪糟蹋的。我小心翼翼,伸出舌頭,一種接一種地嘗試。紫色的小漿果又酸又甜;黃色的大餅果口感特別硬,還很鹹澀;綠色的果子聞起來香,但味如嚼蠟;長滿了白毛的果子必須剖開食用,裡面的果肉一粒粒的,像粉紅色的水晶,脆生生的,一咬滿口香甜的汁水。味道最棒的,反而是一種腥臭撲鼻的果子,它表面長滿尖刺,果皮裂開,裡面的果肉黃橙橙的,甜膩肥美。真是果不可貌相,就像我一樣,敗絮其外,金玉其中啊。
打了個飽嗝,我摸著漲鼓鼓的肚子,躺在軟綿綿的草地上,翹起二郎腿,哼著小調。清脆的鳥鳴在枝葉間跳躍,蜜蜂繞著花叢嗡嗡飛,花蜜的氣息,果實的芬芳,和燦爛的陽光交織在一起,透明而斑斕,如同盪漾的光和色的海洋。
“你挺快活的嘛。”充滿磁性的聲音懶洋洋地從後傳來,不用抬頭,我就知道是鳩大美人。
鳩丹媚目光灼灼,盯著我看了幾眼:“十年一次的劫難,你就一點不擔心嗎?”
我打了個哈哈:“擔心有個鳥用啊?老子一向天塌下來當被蓋。現在有吃有喝,還有三個大美女陪我,比在洛陽好多啦。”
鳩丹媚好奇地問:“你過去生活的世界,是什麼樣的?”
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洛陽。這個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我忽然覺得很陌生。
因為它從來沒有真正接納過我。
所以我只能笑,苦笑。
“看你的樣子,在那裡過得不如意吧?”
“誰說的?我天天吃大魚大肉,穿綾羅綢緞。僕從如雲,侍妾個個漂亮。跺一跺腳,洛陽城都要抖三抖。”我唾沫橫飛,滔滔不絕地吹牛。在美女面前,怎麼能丟面子?鳩丹媚半躺在我腳邊,側著身,手託著腮,像一頭慵懶的大貓。
“所以,老子過得很爽!非常爽!”我大聲嚷道,呆呆地望著天。
十六年,挨家挨戶地乞討,像一條野狗;扒開臭烘烘的垃圾堆,只為找一點餿飯;半夜去農戶棚偷雞,被人揍斷肋骨。眼睜睜地看著老爸病死,卻買不起藥。
那一年,洛陽的冬天比以往更冷。風雪呼呼地吹進茅屋,破窗紙嘩啦啦地響。我又凍又餓。
看著躺在床上的老爸,我一個勁地哭。除了哭,我不知道該做什麼。屋裡又黑又冷,風像又薄又銳的刀子。我咬著牙,用身子擋住窗,不讓寒風颳進來。可老爸還在瑟瑟發抖。在露出黑黃色棉絮的被子下,他一個勁地哆嗦。
我們一起哆嗦。
我很想罵一聲賊老天,罵它的冷酷,可是我不敢。因為我想求它可憐我,救救老爸的命。
很遠的地方,有爆竹聲,有美麗的煙花。洛陽城裡有好多孩子,穿著緞子棉襖,虎頭鞋,滿街地歡跑。
我很羨慕,也很嫉妒,我知道,自己沒有他們那樣的命。人和人不同,我的命賤,我們家不能和別人比。在其他孩子吃糖葫蘆,提兔子燈籠的時候,我只能轉過臉,悄悄走開。
那一天,是除夕的夜晚。
我說爹,你會好起來的。你答應過,過年時,我們要吃餃子,要穿新衣服。老爸什麼也沒有說,看著我,他看著我,默默地流淚,一直流淚。直到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老天還是沒有可憐我。我站在冰窖般的茅屋裡,一動不動,聽著外面的爆竹聲越來越響。
從那以後,我就不再流眼淚。
因為該流的都流乾了。
賊老天不會因為我的哭求,就賞賜給我什麼。它越要折磨我,老子就越不服氣。它讓我哭,老子偏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