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衛莊翻窗而入的時候,一樓客廳的破敗的舊式立鐘剛發出一聲輕響,長短兩根秒針與分針輕輕相碰,吻在了八時整的位置。
他的腳尖輕輕點地,身子半弓起來,在這寂靜的夏夜裡也沒發出半點突兀的動靜,接著右手朝地上一撐,起身時卻不由微微一愣,只見韓非正伏在案前寫字,鼻樑上架了一副細框的銀邊眼鏡。
衛莊心中一動,視線在閣樓內坑坑窪窪的地板上逡巡了一圈,猶豫著是否該就昨晚的臨時翹課朝對方道歉,再抬眼時韓非已經轉過了身:“喲,”他的眼皮一掀,放下了手裡的鋼筆,“這麼準時?”
“就沒晚點過。”衛莊隨口反駁了一句,目光卻始終落在韓非那副嶄新的眼鏡上,“你從哪兒弄.....”他頓了一下,把之前沒過大腦的問句嚥了回去,改口說,“你有近視?”
“你說這個?”韓非一低頭,細框眼鏡順著他挺拔的鼻樑滑落了幾分,恰露出他一對過分標緻的桃花眼,“五十度的。”
他說著,眼角微微下彎,朝衛莊一笑,一邊順勢將眼鏡摘下來遞給他:“試試?”
衛莊遲疑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避開了韓非握著鏡框的手指,伸手接過了眼鏡。韓非滯了一下,手指抬起的右手在半空懸了半秒,目光閃了閃,這才默默將手收了回去。
這時衛莊已經試了眼鏡,沒有戴上,只是託在眼前看了看,因而沒注意到韓非那一瞬的神色。透過薄薄的鏡片,衛莊眨了眨眼睛,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一如既往,果真如就韓非所說,這活脫脫好似一副平光鏡。
“沒近視你戴這個幹什麼?”衛莊摘下來還給他。
韓非垂眼“唔”了一聲:“你聽說了吧?今早有人找到我,說明日起我不用再去工廠上班,工作改為輔導學生洋文。”
衛莊眉梢一挑,等著他的下文:“所以?”
“所以——”韓非看著他的表情,眨眨眼說,“這是戴給學生們看的。”
“給他們看什麼,”衛莊皺眉,“顯得韓老師較普通工人格外有文化一些?”
韓非終於忍不住笑起來:“這是你第一次叫我‘韓老師’吧,恩?”
“你還稀罕這個?”衛莊移開了眼,不自在地辯解說。
“好歹我也算教你洋文,”韓非擺擺手,顯然不把這事放在心上,說著又朝衛莊擠擠眼,示意他看桌邊深灰的眼鏡盒,“眼鏡本身不是重點,”他笑了笑,將眼鏡一折放回了盒中,忽而煞有介事地一偏頭,“說起來,你不知道這個牌子很貴嗎?”
這都什麼跟什麼,衛莊眼皮一跳,頗為狐疑地看了韓非一眼,表示自己不知道,也一點都不想知道。
韓非一聳肩:“他們既然認定了我是個□□的毒瘤,那麼我最好是如其所願,不是嗎?”
“你知道今天找到你那位的身份?”衛莊追問。
“那位女同志?”韓非揚眉,“她反複提起讓我‘交代’的事,不用想也猜得到究竟是哪一邊派來的人吧?”
衛莊被他結結實實地噎了一下,他定定地看著韓非的眼睛,想起今天臨近中午的時候,他突然從眼線處接到訊息,說是上頭派人找到了韓非,同時免去了他工廠的每日勞動,轉而安排他去教學生洋文。
而那位聯絡員,他雖沒見過本人,卻也聽說過對方的名字,這當然不會是什麼巧合——是了,怪不得韓非昨晚要特意提起那件事。
他垂下眼簾,他的祖父在九年前晉升為林帥的秘書長,一年到頭也不見得會回幾趟上海,而這一回距春假不過三個月,他已經連線收到了兩撥祖父親信們代為轉交的“禮物”,這樣想來,那位本該身處京城的女幹部究竟為什麼突然現身上海,背後又是為誰在辦事,自然也就不言而喻。
他的目光掠過韓非,落到早已褪了漆的桌面上,看見稿紙上壓了一隻酒紅色的鋼筆,是從沒見過的樣式。這時,韓非從抽屜裡取出了衛莊當初留在這裡的萬寶龍筆,遞還給他說:“借用了這麼多天,現在物歸原主了。”
“這筆不好用嗎?”衛莊沒有伸手去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