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卿硯猛地一拉韁繩,駿馬嘶鳴,停了下來。他看向懷中的小臉,目光寒得像冰:“姑姑都跟你說甚麼了?”
“姑姑說……”張鄴偷瞄了從後頭追上來的羿遲遲、趙攸憐一眼,小心翼翼地答道:“是鄴兒的爹,害死了孃親……”
……
林卿硯懷抱張鄴縱馬在前,羿遲遲、趙攸憐緊隨其後,四人一同回到了使隊之中。統領剛剛命人把情緒激動的張大人給控制住,用藤條將車簾封死,車裡猶傳出暴怒的吼聲:“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原地駐紮,稍作歇息。”
得了林大人的命令,兵士將馬趕到路邊後,便走進了一旁的林地,三三兩兩圍坐歇息。
林卿硯抱著張鄴躍下馬,將他推到了羿遲遲的懷中,自己抽出佩劍上前,一劍斬斷了馬車上纏繞的藤條。車裡的張奉洵立刻掀起車簾,扒著鐵桿向外看,映入他眼簾的正是兩丈外張鄴的小臉。
羿遲遲輕輕地推了推張鄴的後背:“鄴兒別怕,去罷。”
張鄴緊緊地捏著兩個小拳頭,鼓足勇氣邁出了步子……
張鄴失蹤三年,生死未卜。林如芊每每入夢,都紅著眼質問他,為甚麼沒有照顧好他們的兒子。張奉洵想恨張鄴,想把他當作害死孃親的孽障,可是不論他嘴上表現得多麼不在乎這個兒子的生死,心底終歸是存著愧的。他也曾夢見襁褓中的張鄴被遺落在荒無人煙的野地中嚎啕大哭,夢醒時,耳邊仍隱隱透著嬰兒啼哭的回聲……
三年了,他早已放棄了尋到張鄴的希望,如今,看著他一步步蹣跚而來,張奉洵甚至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你是,我的爹?”張鄴躊躇著問。
張奉洵跪坐在車廂底,勉強裝出一副威嚴的模樣:“你叫甚麼名字?”
“我叫張鄴。”
“鄴兒……”張奉洵伸出一隻手穿過鐵欄杆向下,微微地顫著,“過來。”
張鄴卻站在兩米遠的地方不敢接近,不安地扭著小手:“可是,爹爹,怎麼會被關起來?是因為,是因為爹害死了孃親嗎?”
許是這句話太過刺耳,傳入張奉洵耳中的那一刻,他整個人如篩糠一般劇烈地戰慄起來,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地上的張鄴,彷彿這個人不是他的兒子,而是來討債的閻羅。那雙眸中承襲自林如芊的外形和神韻,讓他狠狠地晃了晃神,彷彿是她借孩子的口發出的質問。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告訴自己,林如芊是林卿硯害死的,是張鄴害死的,是這個世道害死的,因為只有這樣,他才有勇氣活下去,他才容許自己活下去。
可是這句話從張鄴的口中問出來,彷彿一道強光光不由分說地照入了地下的世界,刺得他頭皮發麻,無處可逃。他顫抖地收回手,整個人縮排車廂中,車簾隨之滑下,遮蓋住車廂內的黑暗。
“不是我……不是我……”在他自己暗無天日的世界中,他緊緊地抱住自己的腦袋,用低低的絮語徒勞地逞辯著。
林卿硯淡漠地瞥了馬車一眼,走到張鄴跟前將他抱了起來:“鄴兒別怕,你做的很好。是你爹他自己不敢面對你。”
張鄴把頭埋在舅舅的懷裡,似懂非懂地點了點。
當夜,他們在宋國駐軍的招待下,入住了原江南國衙邸。戰火過後,江河易主,百廢待興,城中處處可見如驚弓之鳥般的百姓躬身駝背從軍隊面前走過,不時地瞟來一二不安的目光。城池的重建已經開始,而戰爭帶來的印記只能等待時間去一點點撫平。
馬車駛入衙邸,兵士奉命將失魂落魄的張奉洵架下了馬車,帶到廂房關押,而羿遲遲則大發慈悲,同意讓張鄴跟著林卿硯一個晚上,好好聽聽林卿硯口中有關他親生父母的事。
月上梢頭,原本守在林卿硯門前保護林大人安危的衛兵全部移到了張奉洵門前看守,以防有人來劫。門前一左一右站著四個守衛,腰間佩刀,一絲不苟。
房中,張奉洵平躺在榻上,視線定格在腦袋上方模糊的虛空,彷彿出神一般久久地望著,也不知是甚麼時候,眼皮沉沉地落了下來……
以前,他總是希望在夢裡見到林如芊,即便是這種可望而不可即的幻象,他也想要把握。可是今天,當天在夢裡見到她的時候,他感覺到了自己內心的恐懼——他不敢面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