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禕嚥下喉間的鹹澀,她笑了笑,對萬魘道:“你不是俞安則。”
害怕是真的,後悔是真的,愧疚也是真的。這些反覆折磨著裴禕的東西是她存在的有力證明,痛苦讓她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是鮮活的,歲月如潺潺流水,她在一場名為“掙扎”的遊戲裡征途漫漫,不見雲月,很多時候就連她覺得自己早就空了,只剩一副皮囊。
裴禕嘴唇顫抖著,像是不甘,她忽地舉起花鬼扇唰地一聲斬向對方,萬魘根本沒料到對方會出這一出,她神色錯愕,剎那間被斬得人身分離,傷口血如泉湧,溫血濺在裴禕的眉心。
掉下的腦袋骨碌碌地滾遠,拖了一道綿長的血痕,面部的表情依舊是癲笑的模樣,阮芍護子心切,喪心病狂地撲過去將萬魘的頭抱進懷裡,俞昏也爬了過來,夫妻二人挨在一起,揚聲痛哭,好生絕望。
阮芍愈發抱緊頭顱,對裴禕吼道:“你這個惡毒女人!怎麼能這麼對我女兒!”她哭得傷心欲絕,就連裴禕都要因她的哭聲動容了,她對阮芍道:“噁心死了,頂著我父母親的臉裝神弄鬼。”
俞昏掩面失聲痛哭,“阿則啊……嗚……”
裴禕暗暗嘖了一聲,這兩人長著這兩張臉,還真是叫她有些下不去手,她挺直腰板,看了一眼高懸的紅月,內心如海潮翻湧,那些恥辱還歷歷在目,她在修羅關待了一百多年,卻總覺得猶如千萬年那般難熬。
“你不是俞昏。”裴禕輕蔑一笑,甚至有些嫌棄,又道:“你也不是阮芍。”
“而我俞安則……”裴禕終於提起這個封塵多年的名字,一時覺得全身爽到血液都在沸騰,她丟擲花鬼扇,扇子刷拉一聲解決了這兩個冒牌貨,她痛快地笑起來,可心裡卻不是真正的開心,她狼狽極了,像是被掃地出門的那個怪小孩,她道:“早在五百多年前,我就沒有了家。”
萬魘像是一隻百足蟲,死而不僵。她的頭顱從阮芍的懷裡滾出來,忽地立在地上,表情一變,稍顯怒色,她突然張開嘴巴,一條長舌纏住了那具可憐的無頭屍體,隨後用力一帶,頭顱飛了過去,歪歪倒倒地接在脖子上。萬魘的自愈能力驚人,傷口的爛肉被迅速填平,雖然頸部那道觸目劃痕仍在,但她的脖子已經能活動了。
“想讓我再砍你一次?”裴禕道,她看著萬魘的手也長了出來,若是沒有地上的血跡,她就像從未受過傷一樣。
萬魘對新生的肢體還有些用不習慣,她咔咔地活動著關節,輕笑兩聲,道:“別裝作什麼都不在意的樣子,其實你什麼都在意。”她諷刺裴禕,接著道:“五百年前,明明你才是大破戮月關的頭等功臣,按理來說神君早就該分個官位給你了,就連打雜的小神兵都被賞賜了白銀黃金,可你呢?”萬魘冷笑一聲,道:“可你什麼都沒有?憑什麼,明明你才是那個在戰場上流血最多,犧牲最多的人!”
“你才是那個付出最多的人,憑什麼得不到回報!”萬魘的手忽地搭上來,用力嵌緊裴禕的肩膀,晃著她的身體,她見對方麻木地立在那兒,心裡有火發不出,瘋了似的貼近她,壓聲一字一句地怒道:“我!讓!你!殺!了!我!”
“我討厭你這副不爭氣的樣子!我討厭你所有的裝作不在意!我討厭你!”萬魘面色猙獰地咆叫道,每一句都似利刃活活剜著裴禕的肉骨。裴禕被對方的言語壓得喘不過氣,她感覺要奔潰了,暗暗握緊手中的花鬼扇,咬緊下唇,嘴邊的話欲言又止。
萬魘心生惻隱,她不想讓裴禕哭的,卻不知怎麼的,偏偏弄疼了她,她冰冷的雙掌感覺到裴禕臉上的溫度,她們之間只有這一點足以證明裴禕是真的。萬魘享受著這份溫熱,這是她這縷骨魂遙不可及的東西,她眉頭緊鎖,指間觸碰著這真實的一切,嘴裡碎碎念著:“不要哭……是我的錯……”
她指腹被濡溼,熱淚灼傷了冰冷的她。
裴禕苦笑,曾經的恐懼通通化作憤怒奔湧向她,恨意蠶食了她的理智,她悶著嗓子,低聲道:“我不會……”
萬魘沒聽明白她的意思,只當她是個可憐小孩,指間遊走過她臉上的每一處,就像是在給她安慰。她應付著裴禕,問道:“不會什麼?”
“不會哭。”裴禕像只無法解脫的困獸,就連發|洩情緒時聲音都毫無起伏,她再次掙開對方的髒手,花鬼扇殺氣騰騰,如野馬脫韁飛旋而出。裴禕抬起手背擦去臉上的水漬,鮮血花了她的臉,她的鼻腔佔滿了血腥味,待稍稍平復後,她冷聲道:“別碰我。”
她抬步走去,欲要親手碾碎對方,面露嫌棄之色,道:“你不過,是我修煉了十二年的骨魂罷了,也敢班門弄斧?”
萬魘被花鬼扇割得面目全非,她其實是能感覺到疼的,但裴禕知道,這並不足以讓她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她見萬魘血跡斑斑地躺在地上如同死屍,她神色呆滯,望著烏雲密佈的天空冷笑一聲,這個時候她真想祈禱一場大雨來沖洗她的汙|穢,可惜很多東西不是她想要就能有的,人很多時候是被動的,無奈的。
“呵……”萬魘道:“真沒用。”
裴禕接了她的話,道:“是挺沒用的。”
“活該挨|操。”萬魘閉上雙眼,月光散落,她是個絕望的囚徒,張開雙臂,隨時做好奔赴黃泉的準備。
“我不是俞安則。”裴禕道,她收起花鬼扇,換成滄溯上陣,緩緩走近對方,冷聲道:“我是裴禕,是妖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