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天,雲把藏好的雨灑了出來。
這一日暗色天幕中銀雷翻滾,悶悶響,似魚鱗閃光,一層層疊加在路邊行人身上,當下把影子拉長了,病懨懨的,要觸控路邊那朵唯一鮮豔的花。
七月七是壬寅。
一身素衣,法佈雷加斯羅肯考特將頭髮紮成高馬尾,穿上襯衣,套上極為傳統的鎖子甲,然後簡單紮了個領巾,便握著槍, 從莊園正門出去了。
如今已是傍晚的七點。
自莊園前往紅晶石碑廣場的路不會堵塞,雖然一路都是無人問津的小林,可也勝在風景優美,配合雨,看綠葉稀稀疏疏,搖曳出別樣風情的海浪。
羅肯考特最後看眼莊園東側的那片紫樹林。被黑布裹好的長槍入盒,再由自家舅舅雙手捧著好生送到車上。他到此回頭,沉重的鎖子甲讓呼吸有些悶,抬起腿,剛熱身好的肌肉舒張感倒是很好,不過心跳終是太快了,不大像之前的習慣。
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法佈雷加斯羅肯考特不由抬手摸了下心口。
雨還在下,不算小,滴滴答答的落在髮絲間,一下就傳遞冷,騰起縹緲熱氣。
“該走了,考特。”萊恩坎普將車廂門開啟——八駕馬車的各種細節都很精妙,尤為車廂簷上的花藤紋理和盡頭的愛神壁圖,當真是波斯風格明顯的美。馬兒也套上了黑色又沉重的戰甲,立即身形魁梧了不少;甩鼻噴氣,也多出幾分肅殺意味。
舅舅的手還停在雨中。
法佈雷加斯羅肯考特於這一瞬中回神來,眼珠泛光;舅舅這隻殘有傷疤、刻痕、以及些許燒傷痕跡的手確是有些醜陋了——指甲也短,修剪得快見肉了,所以啊,讓整隻手掌更顯短小肥厚了。
他知曉舅舅是強烈牴觸這樣剪指甲的:這位粗農出身的南方波斯人本就珍視種種不可理喻的荒謬傳統,根骨裡很軸,對每分毫斤斤計較,特別對僕人嚴苛,動輒打罵,而且對這些曾是一路的賤皮子十分不信任,以至所有衣物等貼身東西都由他自己來打洗——這真切是龐大的為難了,難怪指甲會這麼短。
念頭到此,羅肯考特的胸悶更甚,低頭呼吸,卻躲不開腦海中的潮。
難以想象。
難以想象一個憎鄙農婦、女僕的傳統南方人會蹲在井水邊或者木盆前搓洗自己以及自己外甥的衣服,乃至外甥的內襯,外甥極臭的襪子。
他本是可以留在南方本家享福的。
不需將這荒猛毒藥般的管家工作視為歸宿。
不需佈置這些組合眼花繚亂的茶點,不需在意早中晚餐,不需絞盡腦汁思考外甥每一日日的衣服裝飾,一片片裡裡外外的貴族細節。
可依稀就是這種能把人逼瘋的繁瑣工作。
他已然做到了七月,而且做得很好,好得讓整個莊園的正統管家和僕人都制不出一點毛病,徹底承認這位“私人管家”。
洶湧的潮愈加洶湧。
心中一點明。
舅舅的手依然停在雨中——是那樣的乾涸蒼老,佈滿裂紋,彷彿風霜打磨的另一種瓷器。
“來吧。”萊恩肯普繼續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