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夢臣說道:“陛下英明,臣就參照了府兵制度。在臣看來,兵制無非幾種,一種是私兵制,就是兵為將有。雖有經制之師,卻不是國家之兵。臣之所以痛心疾首,覺得衛所制度一定要改革的原因就在於此,衛所軍是朝廷經制之師,而今不能戰,從衛所乃至民間徵兵,所謂之營兵,空餉太多,甚至有些軍隊到了五成以上。空餉太多,軍隊不能戰。將領們為執行國家任務,就養家丁。甚至用一將,根本不是用這位將軍的能力,而是用他的家丁。而今已經有苗頭了。將來雖然經制之兵越來越衰弱,這樣的情況就會越發嚴重。到時候就是太阿倒持的局面。臣為國家大臣,不能不為陛下分憂,為朝廷分憂。”
嘉靖聽了,呼吸都有一點點急促了。
作為皇帝,嘉靖最本能的一件事情,就是對自己的皇位嚴重關切。一聽周夢臣這樣說,想起很多奏報。果然發現周夢臣說得是對的,大明軍隊有私兵化的可能。而今的李成梁還年輕,等李成梁老的時候,他就是大明所有將領之中養家丁第一人,號稱八千家丁。雄於天下。
而這個情況,決計不是從石頭之中一下子崩出來的,其中必然有一個發展的過程。
將帥們吃空餉養家丁,其實已經是普遍現象了。
比如周尚文。周尚文其實也吃空餉,他將大同鎮空餉以及其他黑得白得錢財全部用到了騎兵之上,才有了能與韃子對抗的大同精騎,從這個角度來看,周尚文做的事情,與養家丁沒有什麼本質的區別。因為很多家丁一方面聽主將的話,另外一方面他們也有朝廷的官職在身。
周夢臣看嘉靖沒有表示就繼續說了下去。說道:“剩下兩種,就是募兵制,與役兵制。募兵制的典型,就是唐代藩鎮之兵,當兵吃餉。給錢給夠,是足夠打造一直可戰之兵,但是缺點很明顯,小規模用而行,國家大規模用卻是不行的。因為太費錢了。前宋養兵之費耗盡天下錢糧,就是事實。別的不說,就拿而今養兵花費,一兵一年十二兩,本朝最少需要百萬大軍,這就是是一千二百萬兩,武備糧食養馬,將帥的待遇自然也不能與士卒相同,這一系列加起來,最少是一千五百萬兩上下,一旦動兵的賞賜。一年兩千萬兩都打不住。朝廷根本支撐不起來。”
其實,在周夢臣看來,以大明的體量支撐一年兩千萬的軍費,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不過比大明軍制更有問題的是大明財政問題。周夢臣也就不說了。
以大明一年二千五六百萬石的糧食收入,與鹽稅等一系列商稅,哪怕加上大同額外貢獻的賦稅,也就是三四百萬兩銀子的收入。對了最近還有一個鑄錢的收入,但也就一兩百萬兩的錢息。這些都摺合在起,一年賦稅不過堪堪兩千萬兩而已。
這樣做?朝廷不做其他事情了?
“另外一種,就是役兵制度。”周夢臣說道:“總體上來說,就是士卒當兵,是一種強制性的義務,朝廷開支的俸祿並不多,但是朝廷會在另外一些方面補充士卒。其實,大明衛所制度,就是一種變種的役兵制度。而府兵制也是如此。”
“這種制度的問題是,不可長久。以史為鑑。唐興衰之機,就在於安史之亂,俗人以為安史之亂,是因為唐玄宗信任安祿山,李林甫亂政,楊國忠弄權,其實是因為大明府兵制度崩潰,而募兵制度,權操於下,以至於節度使權重,中央權輕,已經失衡,如果有明君良臣在上,尚可補救,再逢玄宗殆政。才有此難。”
“然不遇玄宗殆政?安史之亂或許不會發生。但是定然有其他邊鎮做亂,形勢使然。”
“如果府兵制度尚在,唐初以關中徵發數十萬大軍四出而定天下,安祿山何足為患?物必自腐而後蟲生。事機先壞而後亂起。”
周夢臣的言語之中,其實有幾分恐嚇與勸諫的意思。
無他,周夢臣其實默默的將嘉靖而今的局面,與唐玄宗面對的局面做了一個對比。周夢臣不用明說,嘉靖自然能想到,從這個角度來看,嘉靖的處境其實是比唐玄宗更危險的。唐玄宗最少沒有如此嚴重的財政危機。但是他有,唐玄宗面對的也是國家經制之軍不行了。軍權下滑到了地方。嘉靖也是。甚至嘉靖還要面對比他唐玄宗更復雜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