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薛存義序》是典型的文以載道。柳宗元以贈序文的形式發表了自己對“官”“民”關係的看法。華夏自古有天下為公的思想,然而確鑿地提出當“官為民役”,柳河東卻是第一人。
柳宗元在《送寧國範明府詩序》中已經提出了這個觀點,在《送薛存義序》中更加以闡述。視百姓繳納田稅為僱傭官員為其主持公道,將二者比作僱傭關係,從而推出庸官、貪官皆如同受僱工人偷懶、偷盜的結論。可以說,柳宗元的政治思想裡已經不將皇帝放在最高位上了,而是傳承了“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的孟子體系。
國朝對於孟子的這一套理論防範之深,猶視之為洪水猛獸。太祖皇帝一度罵孟子乃無君無父之人,甚至刪改《孟子》一書。然而高皇帝終究做不到滿清皇帝那般乾淨利落,他手下的儒臣也還有著脊樑。孟子的民本思想非但沒有因此而禁錮消失,反倒以鬧劇醜聞為載體,流傳下來。
大明的思想界,在經歷了心學對理學的衝擊之後,民本思想更是大行其道。江南地方甚至有人公然在街上議論:這世上原本就不需要皇帝和官員,人民完全可以自己管好自己,為自己做主。
朱慈烺是從朝臣那裡得知這些“荒誕”風氣的。那些重臣會向皇帝隱瞞自己娶了小妾,會避諱自己收了多少分潤,但絕不會隱瞞這些狂悖言論,只會當做談資消遣,同時也好刺激刺激高高在上的皇帝,滿足自己的虛榮心。
照這種態勢,大明就算不滅在通古斯人或是李闖手裡,也會因為人民的覺醒而被摒棄。最好的結果不過是個虛君共和,當個毫無實權的印把子。
朱慈烺很清楚世界文明的進步方向,並不打算逆潮流而動。正是因為他堅信自己順應歷史潮流,所以才有了奮起抵禦滿清的信心,否則早就被壓得崩潰了。在他看來,以農奴制逆襲大明的開明**,這本來就是歷史的玩笑,絕不是主流。
思考這些大問題讓朱慈烺更加疲憊,眼下需要的只是一支廉潔奉公的官吏隊伍。他望向張詩奇,暫時放過了那些高大深遠的課題,等著這個老書生的表態。
張詩奇過了一遍《送薛存義序》,隱約間覺得有些不很妥當。若說官員是老百姓僱傭的長工,那朝廷在哪兒呢?君王又放哪裡?看似簡單的一篇小短文,深究起來卻有一道讓人無法逾越的鴻溝。若是貿貿然跨過去,很可能因為步子太大扯到蛋。
若是不跨出這一步,必然是終老在書吏幕友的位置上。
“太祖高皇帝立戒石亭,勒刻:‘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張詩奇不愧是積年老吏,當下扯出朱元璋這面虎旗:“正是告誡我輩,當為民僕役,不可虐民。”
朱慈烺對於張詩奇如此引申朱元璋的本意並不認同,因為他很清楚他的這位祖宗只是對民眾有同情的**者,絕沒有半分民本主義的思想。然而朱慈烺是個現實主義者,並不介意這種意識形態上的差異,只要能夠執行他的意圖,無論什麼樣的人都能被接納。
張詩奇雖然沒得滿分,但也算表明了立場,願意堅定走太子路線。
朱慈烺道:“汝陽縣只會唯唯諾諾,至今還賴在汝州不肯回去。既然他不回去,你便去吧。明ri便出令旨,等我下次路過汝陽時,但願能見一番新氣象。”
“謝殿下提攜!”張詩奇興奮地渾身打顫,拜倒在地。
大明的官與吏是兩個世界。雖然二祖設計制度時,都希望有一定比例的官員能夠從吏員中選任,這樣可以熟知民情,又因為自己的出身而善待下民。然而到了現在,吏員三年一考,三考轉官的制度已經難以落實,其本人更成了官員的奴婢僕役,可以呵斥責打。
“我再送你兩個字,須臾不可輕忽。”朱慈烺站起身,命人鋪紙研墨,腦中略一構思,飽蘸了墨汁,以隸書寫下“公僕”兩字,也無落款用印,示意張詩奇過來收取。
張詩奇凝神屏息,只覺得這兩字內涵深遠,而且筆力頗勁,間架有度,完全可以找人制成匾額,高懸內堂作為自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