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虛聽罷,不由陷入深深的沉思。
自己對內觀照,雖有親近之心,卻不自覺地帶著慣常的寂滅之意,如此一來,等於是在自殘,或者說自殺。之前自己在虎族,嘗試著如此修行,是開始階段,中間還摻雜著自己的反覆試驗和推演,是以並沒有造成嚴重後果,之所以還生成可以容納百餘虎妖的所謂肉身曼陀羅法界,實乃誤打誤撞,或者說不過是自己觀想出來的一個可以容納那些虎妖的結界,只不過因為這些虎妖平時打鬥的過程中,落下的鮮血或鮮肉被自己所吞食,由此而在自己體內產生某種感應,讓自己誤以為自己已然修成了肉身曼陀羅。
但由內觀照,以身為法界,就是這樣一個結界麼?
自己應當以慈悲心,而觀己身。世尊,喝水都要以紗布過濾,以免誤傷眾生,我等卻為何不能愛己身之中許許多多的眾生?所謂捨棄,不等於消滅,而是從某種角度放棄自己對自己這具肉身的獨佔和妄自尊大,以一種平等和博愛的視野看待他們。就像古代賢明的君王,自己雖是這具肉身的“主宰”,甚至似乎可以生殺予奪,凌駕於所有細胞組織之上,但作為一個賢明的君王,卻又要愛護呵護每一個“臣子”,甚至明白,從本質上來講,自己與這些“臣子”本無區別。當然,正常的新陳代謝,就好比正常的生老病死,是被允許的。
悟虛暫時只能想到這裡。他這般想著,不自覺地再次隱隱對內觀照,但僅僅是觀照,而不帶絲毫寂滅意,甚至還帶著一絲愉悅、慈悲,甚至,還有一種“燃燒吧我的小宇宙”這樣的情緒。
但就在這時,一道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生生打斷了悟虛的參悟。
悟虛未睜眼,感受著那氣息,便知道是天妖來了。
“你是何人?”天妖顯然是對著文天祥冷聲喝問。
文天祥尚未回答,悟虛已睜眼說道,“天妖前輩,這位文道友乃是小僧在人世間的好友。此次京城動亂,我便請文道友來此做客。”
“文天祥吧?”天妖淡淡地看了文天祥一眼,然後對著悟虛神識傳音道,“你可以庇護這個鬼修,但須得履行先前的承諾。”
先前的承諾?!
悟虛愣了愣,以探詢的神情,向著天妖望去。經過這幾天,天妖又能如此從容地站在自己面前,他們所謂的大事想必已然完成。既如此,還需要自己的海音螺配合麼?
“隨本尊走吧!”天妖妖豔無比地淺淺一笑,袖袍輕擺,悟虛便不由自主地被無形的力道捲到了起身邊。
“文天祥,你且待著這裡,不許外出,待本尊回來,聽你一曲正氣歌!”天妖最後對著文天祥說罷,便帶著悟虛消失不見。
。。。。。。
大周朝京都的護城大陣,所有禁制,似乎對於天妖而言,都不存在。天妖甚至挾裹著悟虛,無視那些逡巡而飛的執法修士,大搖大擺地疾飛,在空中帶起一陣劇烈的靈氣波動。
不出悟虛所料,天妖將悟虛又帶到了那個天心殿。此刻的天心殿,彷彿又成了一座大海中孤島,外面看不見一個人,靈氣如迷霧深鎖。彷彿是有感應一般,天妖帶著悟虛飛不停,那殿門卻是自動開啟一條縫隙,隨後又悄然關上。從進入大殿開始,便有數道無形的威壓,不知從何處,齊聚而來,猶如萬重山,愈是往前,愈是恐怖,壓得悟虛喘不過氣來。
“前面太過兇險,你且進入你那海音螺中去吧。”忽然,天妖傳訊給悟虛,順帶著還一揚手,為悟虛撐起了一方臨時結界。
悟虛感激地看了天妖一眼,一言不發,隨即祭起海音螺,遁了進去。當然,悟虛沒有完全封閉海音螺,還保留海音螺對外的一絲感應,然後驅動著海音螺隨著天妖前行。不然,要是自己到時候不知道要幹什麼,誰知道那些通玄大士會怎麼對自己,說不定把自己連同這海音螺完全封閉在哪裡,豈不是慘了?
漸漸地,悟虛感覺,彷彿,似乎,宛如,天妖帶著自己,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具體的也說不上來,因為已將外界幾乎盡數遮蔽,只是藉著那一絲殘留感應而有所直覺。
但這感應,卻忽然被天妖給遮蔽了。外面的世界頓時隱去,似乎天地不存。悟虛只得在海音螺中,以觀音菩薩法相,顯現繼而觀照四方。
海音螺中,頗有眾生,見悟虛以觀世音菩薩法相隱約現,紛紛而有所感應。這一絲絲一縷縷信願之力,齊聚而來,猶如涓涓細流匯聚成江海。悟虛忽有所悟,此海音螺一界,豈不是恰似自己追尋的肉身一界麼?自己好似菩薩或君王,但卻須得熱愛護持他們,且不能肆意妄為,而他們也須得尊自己為菩薩或者君王,信守奉行。這其中,最最關鍵的,說到底,便是平等與信任。自己在這海音螺中,被尊為菩薩,自己卻不能自認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菩薩,自己其實與他們究竟無差別而平等;而他們對自己的叩拜,無非是一種尊崇,一種基於內心的信(任),而產生的認可和尊敬,並以此認可和尊崇而生起絲絲縷縷的信願,匯聚在悟虛這裡。
從這個角度來講,悟虛覺得,其實自己不是主宰,而是一個身負重任的人,這份重任,不能辜負,只能赴湯蹈火,萬死不辭。這樣一種關係,有點類似情人的關係,互相信任,水乳、交融。又有點像統帥與戰士。戰士將自己的生命交給了統帥,統帥則必須要帶著戰士打勝仗,儘可能減少傷亡。
這不是單向的欺詐或索取,而是相互的信任與付出,是一種神聖的契約;更進一步講,是一種互相依存,因果迴圈。悟虛在海音螺,從沒有如此刻這般明白,若自己辜負這千絲萬縷的信願,自己則不配為此海音螺法界的菩薩,不配擁有海音螺道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