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已過,而永登縣北十里處,這片新開墾出的良田之中,數百軍卒正與數百平民們同坐在田壟之上,各自面前地上擺著酒水吃食等,雖然軍卒們與百姓分別集中圍坐在田邊,然而彼此之間不時把酒同飲,堪稱其樂融融。
上首蘇玄、蘇小娘子、李延昭、宋慶、劉季武等各自坐在胡床上,面前几案上也擺放著酒水餐食。蘇玄家的郡望乃是京兆蘇氏。在這時代也算是士族行列,故而蘇氏雖然由蘇玄帶些許族人逃難來涼州,不過仍是眼高於頂。聽說宋慶乃是敦煌宋氏子弟。其家至得刺史張氏信重,蘇玄便坐在宋慶身旁,兩人滔滔不絕地交談著。
李延昭倒也側耳細聽了一番兩人對話,然而聽到的不過都是些高門之內隱秘之事,抑或是宋慶對蘇玄介紹涼州境內,諸士族之間的情況。李延昭並不感興趣,加之兩人私下交談,聲音也有些小,聽得不怎麼真切,便沒有再費勁去聽了。
蘇小娘子枯坐在小叔一旁,聽小叔與宋慶交談,也是神情懨懨。於是又枯坐了不多久,索性將几案與胡床移至李延昭左近,與之對飲幾杯,而後交談起來。
李延昭自來到這時代之後,一心撲在軍中事務上,以他所處的層次,也少與士族高門有什麼往來。加之前世未婚妻車禍亡故對其的打擊,對男女風月之事,也是充耳不聞。故而此間與蘇小娘子對飲過後,不過交談幾句,卻早已臉紅到了耳根,一副窘迫之色。
蘇小娘子見狀,也不疑有他,只道是將軍醉了。李延昭心知自己現在一大紅臉,更加窘迫,只是張口解釋道:“某自小便是如此,沾酒便臉紅,小娘子勿怪。”
兩人枯坐交談,李延昭聽聞小娘子講關中風物,滔滔不絕。他卻是張口結舌,只能連連稱善。在他印象中的關中,便只有那滿目瘡痍,哀鴻遍野。哪裡有京兆士族的小娘子見多識廣?蘇小娘子見李延昭張口結舌,一副窘態,卻也不以為意。待得話頭告一段落,便央求李延昭為她講講軍中趣事。
李延昭見蘇小娘子央求,倒也不推諉,略作思考,便將自己由關中逃難至此,及至進入軍中的一樁樁事情娓娓道來。
蘇小娘子見李延昭神情專注地開始講述,她也樂得坐直身體,凝神細聽。聽到陳倉邊上那個被洗劫屠戮的村莊,小娘子神情中頗有哀痛之色;聽到流民眾到達隴西之後,隊伍中幾位老者罹患瘟疫,李延昭與劉季武二人帶著他們一同去求醫問藥,小娘子臉上現出一抹擔憂之色,直到最後聽到救治及時,眾人盡皆無事,才鬆了口氣。
及至後來,李延昭進入軍中,便被都尉發配去養馬,天天與騾馬相伴,著實吃了都尉一通殺威棒,小娘子聽聞不由掩嘴輕笑起來;講到軍中營霸欺凌袍澤,自己憤而出頭,小娘子也是一臉憤慨之色。
再往後,禿髮鮮卑部發動叛亂,都尉又受命率部馳援,如何夜襲敵營,如何林中佈局伏擊、如何水淹賊軍,最後挾持亂軍眷屬,長寧城頭平叛……不由得聽得小娘子眼中連連閃現異樣神采,連呼過癮。
講到最近,新年伊始便聞陳安募集氐羌之眾,與匈奴劉趙在關中分庭抗禮,自己率部前出去偵騎,孰料竟遭遇狼群,一番生死搏殺之後,己方騎卒們僥倖殺退狼群,然而自己右臂卻被狼牙咬穿,說著李延昭解開右手護臂,露出小臂上觸目驚心的傷疤,直看得小娘子一陣心悸……
接下來己方哨騎連連遇伏,兩名隊率和十多名騎卒陣亡,諸將定計,誓將伏擊己方哨騎的這支敵軍一網打盡。李延昭率部前出誘敵,誰知卻陰差陽錯地與對方來了一場遭遇戰,最終苦戰迫使對方逃脫,然而圍殲計劃卻成泡影……
陣亡士卒的忠骸被眾人找到,並且運回郡中,擇地安葬;繼而己方哨騎又渡河四處,接引流民等等。這一應諸事,都是李延昭切身經歷,講起來也是至為詳實,聽得小娘子的情緒一會高漲,一會低落,彷彿是自己親眼見證李延昭所講的這些事情一般。
眼見日頭漸漸西沉,這場由李延昭臨時起意所提議的野餐,也漸趨尾聲。與小娘子攀談已久的李延昭,卻漸漸生出依依不捨之感,而轉頭四望,另一旁的蘇玄與宋慶,也是相談甚歡,此時兩人,也彷彿生出一種惺惺相惜之感。
見場中眾人仍有意猶未盡之感,蘇小娘子索性起身,又向李延昭求得先前伴奏那隻號鼓,款款行至眾人中間空地之上,早有士卒取過一張几案置於地上,以便蘇小娘子放置號鼓。
蘇小娘子放下鼓,隨即站定,向著周遭眾人福了一福,而後朗聲道:“今日墾荒諸事已畢,得李將軍相邀,我等軍民共聚一處,把酒言歡。婢子且為諸君獻上一曲,以酬諸君戮力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