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看見窯神爺的時候,小兔子正蹲在二牲口和三騾子身邊撓頭皮。他的頭上早就糊滿了泥水和汗水,現在結了塊,又癢又痛。他把頭上的破柳條帽揭了下來,放在**的大腿上,試探著用手去撓。他很小心,撓頭時,他把粘在頭皮上的一塊塊汙穢不堪、散發著腥臭氣味的汙垢輕輕摳下來,儘量不碰到頭上的傷口。二牲口和三騾子這時正在商量該不該去扒面前巷道的堵塞物。他們對這個問題沒有一致的認識,二牲口主張扒,三騾子卻不主張扒;他們都扭過頭來徵詢小兔子的意見,小兔子卻不回答。小兔子現刻兒對自己的生命頗有些不負責任了,他甚至已不敢想象他還能活著爬到地面上去。當他們三人摸了幾天,又摸回到原來的老地方時,三騾子嗷嗷大哭,二牲口跺腳大罵,惟有他平靜得很,好像早就料到有這麼一個結局似的。現在,他們又摸到了這條巷道的堵塞物面前,往上走,是那條使他們上過了一次當的斜巷;往後退,是鬼影憧憧的地獄,二牲口認為,不管怎麼樣,不管這堆堵塞物多麼難扒,都要扒一下試試;三騾子卻主張退回去,退回到打馬巷道的後面,另尋新路。
兩人開頭還悄聲商量著,後來,乾脆爭吵起來。
就在二牲口和三騾子爭吵起來的時候,小兔子看見了那個他已見到過兩次的面孔,他看見了他的窯神爺!
窯神爺是猛然間出現在小兔子面前三五步遠的地方的。他的面孔很明亮、很清晰;他那一雙深深陷在眼眶中的小眼睛裡,閃現著螢火一般的光亮;他那高高凸起的腦門上,嵌著一道不規則的疤痕,疤痕的凸起處像抹了油彩似的,熠熠生輝;他那歪斜的鼻子也半明半暗,對著小兔子的臉閃現著一絲幽冷的藍光。他的整個面孔依然呈現出一種淺藍色,像早晨明淨的天空。他在微微地笑著,兩片鞧成了團的嘴唇半張著,嘴裡殘缺的牙齒時隱時現。
小兔子渾身顫慄一下,他那被抓在二牲口和三騾子手裡的兩隻胳膊,微微抖動起來。他想站起來,撲上前去,撲到窯神爺的懷裡,跟他走——不論跟他走到哪裡,他都決不後悔!可他不敢,他怕自己撲過去,會驚動二牲口和三騾子,他怕他的窯神爺會怪罪他。
這次,他不再懷疑。他斷定這個頻頻出現的藍面孔是他的窯神爺!是的!是他的窯神爺!他的窯神爺是來救他,來保護他的,他死不了!
那藍面孔在向他招手,他清楚地看到了那隻像雞爪子一樣扭曲的手。那隻手在一片藍光中不時地擺動著,示意他走過去,走過去。
他一下子鼓足了勇氣,猛然將自己的胳膊從二牲口和三騾子的懷裡抽出來,匍匐在地上,試探著向前爬……
二牲口和三騾子叫了起來:
“兔子,你要幹什麼?”
“你……你往哪裡爬?”
聽到了。二牲口和三騾子的叫聲,他都聽到了。他不理。他覺著他們的聲音彷彿是從非常遙遠、非常遙遠的一個什麼地方飄過來的,他這時只是害怕,怕那個藍面孔也聽到他們的聲音,怕他會被他們嚇走。他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看,小心翼翼地向他爬去。
他的窯神爺沒有動。他彎著腰站在一根歪斜的棚腿跟前,那蝦鬚一般直立的頭髮,在巷風中索索飄動著,像一縷時隱時現的炊煙。他看見了他的衣裳,那衣裳很破舊,胸前補了一個大補丁,前襟上還有幾個煙火燒出的破洞,破洞裡似乎在冒煙……
他向前爬時,他卻在向後退。他又注意到,他的一條腿是跛的,跛得很厲害,每退一步,他的身子就要傾斜一下。他退得悄無聲息,彷彿整個身子全然沒有重量,彷彿是在黑暗的空中飄。
二牲口和三騾子跟上來了,他們使勁抓他的腳,摟他的腰。他拼命掙扎,拼命張開手臂向前撲,他兩眼死死盯住他的窯神爺,連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兔子,你幹什麼,你要幹什麼呀?”是二牲口在說話。
他甩手打了二牲口一下,猛然向前一掙,這才擺脫了二牲口的糾纏。可他的一隻腳還攥在三騾子手裡,他又一蹬腿,將三騾子踹到了一邊。
在他努力擺脫糾纏時,他的窯神爺沒有走,他依然站在一片深不可測的黑暗中向他招手。
他變得不顧一切了。他站了起來,向他面前撲去。這一撲,卻撲到了一堆實實在在的矸石上面,他的頭和臉都被矸石碰破了,他**著倒在地上。
躺在地上,他依然看得見他的窯神爺,他就站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就站在那堆矸石的後面;他看不見矸石,卻確鑿地看見了他的窯神爺。他顧不得臉上、頭上的疼痛,又一次向他面前撲過去。
他又一次撞倒在那堆矸石上面。
這一次撞得很重,他昏了過去。
醒來時,他的窯神爺走了。他四處尋找,也沒有找到。
他走了,在他昏過去的時候悄悄走了。
他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二牲口和三騾子卻很納悶,他們實在搞不明白小兔子為什麼要連著兩次,用頭去撞那堆堵住他們道路的矸石,他們以為他要尋死,於是便好言安慰他。不料,越安慰,他哭得越兇。
二牲口火了:
“哭!哭!哭你娘個屄!再哭我掐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