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那天她見了自己後,除了扔給自己一包東西,除了一笑,卻再沒有一句言語?
三哥的府第會和京中自己從小長大的裴府有什麼不同嗎?三哥就算智識圓融,但、他在他自己的府第裡只怕和自己父兄叔伯們不會有什麼不同。那樣的氣味,那樣暗藏於所有尊華之下的腐敗氣息,在所有大家巨族裡,都是毫無例外地一代一代傳承下去,早已侵到了那些男人的骨子裡。
裴紅欞靜靜地望著身外的這個裴府,“天上神仙府,人間卿相家”,可嫣落,那個她輕嫋窈窕、清楊宛似的表妹嫣落,卻一直是如何的生活在這樣的一個府第裡?
她們已見過一次,就是那天,三哥推門去後。等了一會兒,她又見到隔牆鞦韆又自蕩起,鞦韆上飄現出一抹紅影。
她驚詫地輕叫了一聲:“嫣落”。
嫣落在鞦韆上衝她嫣然一笑。然後鞦韆落下,那一笑還在空中嫣花般地掛著,在高柳濃蔭中掛著。
然後,鞦韆再起,撞破了先前那還掛在空中的笑影,嫣落的臉上卻已平淡,再沒有笑。她在鞦韆上一揚手,輕輕地擲過牆一包東西。
然後,鞦韆再隱,沙聲簌簌,隔牆之人已去。
裴紅欞上前揀起那一包東西。那是一方女子用的絹帕。她解開那絹帕,就見到絹帕裡面有幾個珠子。那珠子她分明認得——那是她自己頭上戴過的。
可那一支珠簪自從那日贛江之畔,遭瘟家班與清流社圍殺後就已失去。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絹帕裡,出現在嫣落手裡?
裴紅欞面上一愕,然後才注目那絲絹之上。那絲絹上被人很小心地抽了絲,有一縷縷隱約透光的痕跡。
抽絲——這該是嫣落的手藝。裴紅欞知機地把那絹帕在手裡張開,回到房中迎著燭光看去。殘燭的微光中,那細微的帕上隱抽出兩行字:
問卿可識賣珠人?
青驢已約會夕林。
裴紅欞一楞,卻見那字跡並不工整,但鉤抹轉折處,頗見肅殺。一鉤一挑,都宛如一柄精鋼之鉤揮起之意。
這不是嫣落表妹的字。裴紅欞心底忽有一種激揚升起,然後,她想起了一個人——程非,是窈娘程非!
她本以為一入裴府就是如鳥入金籠,為三哥所控,再也與外面天地難通一絲聲氣。
可,愈錚生前居然還有如此紅粉知己!她居然敢潛入裴府,那個讓東密都忌憚的裴府——她與程非的機緣原來也並不只那日的鉤飛一度、指響十面,沒想她不止敢於瘟家班重圍中為救自己而輕生一賭,不只敢伏殺欲圖暗殺自己的三個清流社高手,就是自己帶著愈錚的囑託、隱入這沉黯黯、厚重重的裴都督府第後,她那一隻堅銳鋼鉤猶自鋒利地刺了進來,終於給自己透出了一口氣!
她揣度著那兩句寥寥話語中的含意——賣珠人?原來程非當日就取了自己頭上的珠簪以備今日之用為表記。她真是一個有著深謀遠慮的女子,是要先救自己以備萬全;然後,在自己已進入裴府後,她居然也知那愈錚臨終的囑託,知道裴琚是多半靠不住,還知道愈錚所託的人選中還有丁夕林,早已就知會了他前來一會。
於是,她就以賣珠人的身份藉助她救援過的沈嫣落來知會自己?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深謀遠算?而對愈錚,又是一種什麼樣的……死生之誼?
裴紅欞的眼中忽然有淚,她是直至今日才那麼深那麼切地感受到自己所擁有的幸福。
她輕輕拭盡了淚,想象著程非如何喬裝成一個賣珠人,以一種潛藏的鋒利直刺入這暮沉沉、重壓壓的裴府。那晚,她睡得相當安穩,但唇角偶或卻會劃過一絲冷笑:因為,在這冰雪般的世事裡,她終於看到了那可那不惜冒險犯難、可以斫冰擊雪的一支腕上鋼鉤的凌厲。
那日,裴琚於騰王閣赴宴時,滿府護衛過半陪侍,裴紅欞才終於有了一見程非之機。
鞦韆在牆那頭輕輕一蕩,程非的身影一翻,就已翻飛入裴紅欞被閉鎖幽居的小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