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鴿子撲索索地在關帝廟外幾十丈處的一個老火工的懷裡飛起。不到兩個時辰,陳去病就可以收到那隻鴿子帶來的訊息了。
他一直沒睡,他就在等著那個訊息。因為這事,不只關聯江湖朝野、勢力消長的天下大局,還牽連到一個他切之念之的女子。
鴿子終於飛來,他默默看罷,才輕輕舒了一口氣。
古銘一直在他身邊陪他等著,見到他臉色,也才微微放心。古銘微笑道:“牟奔騰可是已經到了?有他在,出手把持局面,肖夫人是不是就已可目下暫安了?”
陳去病點點頭。
古銘奇道:“可牟奔騰竟然真會放棄《肝膽錄》嗎?”
陳去病搖了搖首:“他不會,但他目下另有要事。”
“為了這件事,他就不會輕易開罪鷹潭華家,他們東密現在還是需要在江西潛行秘跡的。”
“而且,他和萬車乘只怕都還不知到,那肖愈錚兄留下的東西——那《肝膽錄》,遠比他們想象的還要重要,是個多麼重要多麼重要的一樣東西!”
但陳去病的這口氣也許還舒得太早。
——人世不過這樣,在有人煞費苦心地操持著生之爭鬥時,也有人正萬念俱寂地做著死之遙望。
裴紅欞就不會想到陳去病在這同樣的夜中曾嘆出的那一口氣——她這時正望著‘窈娘’程非,一點感動從深心裡升起。她不嫉恨,在愈錚亡故後,她已沒有必要嫉恨——原來她就是愈錚他生前的那個紅顏知己,她理解,在愈錚這樣一個生命層次如此豐富的男人心裡,原有可能、也必要存在一些別的人在他心底。
——畢竟,程非能理解他很多她從前從不曾理解的東西。
程非卻忽按了下她的手:“你不要動,也不要說話,只聽我說。現在,我們正在‘瘟家班’七虎的包圍圈裡!”
裴紅欞的眼裡精光一激。
只聽程非已適時道:“不錯,還是東密。而且是滅寂王座下的一支勁旅。瘟家班這回幾乎動用了全部班底,他們瘟門七子同至,只是為了對付你。他們把餘果老與魯長喑這兩個老頭子可都算計了進去。他們在舵落口江邊聽說曾失過一次手,這一次,他們是再不肯貽人它日之譏了。他們想來還以為餘老人與魯狂喑與你在一起。”
裴紅欞眼中忽生疑問:你即知兇險,為何還要淌進這個包圍圈裡?
程非的臉上忽生波動,她似讀懂了裴紅欞的疑問,面色忽轉張狂,似乎有些自問也似乎有些自嘲地道:“可能,因為我要救你。”
她這句話說得如此似非而是,但幾乎一種狂暴這時正在她看似平靜的表面下湧起——我要救你?你幾乎是這一生我最痛恨的仇敵!可她的眼似乎看到了暗夜中肖愈錚的眼——不要這樣看我,程非搖搖頭想:不要這樣看我,不要!你的眼裡永遠沒有仇恨,只有當做與不當做,可我不能清定如你。
可那冥冥中的一眼幾乎一望就已喚起了她心頭的某一種甜柔,那是她此生行走江湖、風晨雨夕裡此生無多的甜柔。她記得,記得有一次,她也這麼戴著斗笠,扮做一個賣米粉的婦人,在長安曾遠遠地把肖愈錚遙看了一次。可那次,她破了例,在那遙望一眼後,雖馬上挑挑轉身而去,可行了幾十步,還是忍不住又回了一次頭,想把、那個……肖郎……再深深地不可磨滅地印到自己眼底。
可那次她回頭時,卻感覺,似乎有一種什麼感應也在肖愈錚心頭升起。只見他本要走進御使堂的身影忽然一停,那一停有一種他此生少有的遲疑,然後,他疑惑而茫然地回顧了一眼——他不解武功,沒有練過眼力,他當然什麼也不會看到。但那一刻,幾乎有一種狂喜的情緒在程非的心頭就那麼升起,她那時在心底幾乎對自己狂吼地叫著:他在尋望著自己!他在尋望著自己!他知道有個人在看!而看他神情,那一刻,起碼他想起的不是他的妻,而是、自己!
只為這一眼,這一生,她什麼事也會為他做的!
程非忽然感慨:而自己,原本就是這樣的一個傻女子,只為了一眼,那是這一生、無論拚出什麼,什麼事她都會為他做的!
但程非重一垂頭時,就看見了眼前的裴紅欞,一種狂悍的痛恨幾乎撕裂了她的胸口!肖郎,也許,就算沒有這個女子,我也可能永生無緣無福得以嫁你。但我也許寧願你鰥獨而窮世,起碼,不要有這樣一個你深愛的紅顏嬌女!
她容色一變,只聽她冷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