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一老頭兒卻嘆道:“也夠堅決。”
座中幾個老者你望我我望你,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聽馮三炳嘆道:“老局主當年也不是沒有吃過‘東密’的虧,為什麼還要兜覽這樣的事情上身。”
他只輕輕一嘆,座中老者們就知他態度已明,實不欲為裴紅欞母子再招惹那‘東密’纏身。他們都是老了倦了的人,當日祠堂一戰,已把當年最後一點火氣血性都消滅掉了。但餘老人對七家村也有大恩,就這麼把他們母子交出去,可也在他面前交待不過去。幾人面面相覷,一時說不出話來。
小稚在窗外已聽出原來事情與自己母子有關,心內緊張,不由腳下沒站穩,墊腳的那塊石頭滑了,發出了‘卡嗒’一聲。門裡馮三炳已問道;“什麼人?”
小稚只有垂手進了去。馮三炳見是他,目光不由慚愧了下,卻也變得柔和:“啊,是小稚。怎麼,你怎麼來了?”
他以為是裴紅欞聽到風聲,找他來探訊息的。小稚道:“我是來找五剩兒的。”
馮三炳道:“是這樣。也好,你既然來了,想來也聽到了。這麼著,你請你娘來一下吧,說我們有事相商。”
小稚不安地挪動著腳,心裡也不知該如何把這個壞訊息去告訴母親。馮三炳衝他笑道:“快去,快去。”他抬頭看看天色,似想判斷現在是什麼時辰了。不知怎麼,小稚看著他臉上的笑意,就覺出一分虛偽。他胸中怒氣一盛,沒說什麼話,轉身就走了。
小稚才出門,劉老者已探問道:“三哥把那裴女子招來,可是……”
他沒有往下說下去,馮三炳已嘆道:“不把她們遣走,咱們又如何和‘東密’交待?這可事關全村一百二十幾口人的性命呀。”
劉老者猶欲進言:“可是……”
馮三炳已截口道:“就是咱們拚力相保,那日情形你也看到了,不過多搭幾條性命而已。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他們還是逃不過這一劫的。”
劉老者知道他說的都有道理,但心中不知怎麼就回想起了當初縱馬江湖,不計利害的歲月。那時,年輕氣盛,只計自己當為與不當為,何嘗這麼掂輕拈重過了?他答不出話,一時只聽門外腳步輕盈,卻是裴紅欞母子來了。
她一進門,大廳中一時就安靜了,馮三炳欲待開口,卻也不知怎麼說好。還是裴紅欞見他們說不出口,搶先開口道:“幾位老人家,事情大體,小稚已跟我說過了。”
說著,她嘆了一口氣:“也是前生冤孽,各位不用發愁,我們母子這就收拾離去就是。”
馮三炳嘆了口氣,猶待解釋。裴紅欞見貫世間冷暖,只微微一笑,從袖中摸出了三根金條,輕輕放在桌上,道:“叨擾日久,聊表謝意。”說著,一攜小稚的手,轉身就要離開。她來時已收拾了一個小小包裹,其實心中也知,連這小小包裹其實也不必收拾的,因為她們已沒有以後了。但她近日屢遭變故,就是要死,也要死得從容隨意些。視死忽如歸——她想起那一句舊文——就是這樣一種如歸吧。她用一種帶著小稚回家似的輕快步履轉眼已走出土穀祠大廳的門口,心裡嘆道:這樣也好,這樣,她們母子很快就可以見到愈錚了,那邊、總該是個無憂無喜的極樂世界吧?她們這一生沒曾害人,也該獲得這一場永恆的休憩了。身後五剩兒忽叫道:“小稚……”
小稚一回頭,五剩兒已衝他馮三爺跪了下來,哭道:“三叔爺,你這麼讓他們一走,他們就沒命了。他們是餘爺爺送來的人呀,雖不同姓,但也是至親。”
馮三炳沒有開口,五剩兒猶待哭求,馮三炳的臉上忽有了一絲怒意,卻見裴紅欞已攜了小稚跨出了大門口,口裡輕聲念道:“已矣兮,寓形宇內復幾時,胡不委心任去留,胡為惶惶欲何之?——小稚,以前你總說不懂,現在你懂得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了吧。”
她知道她們娘倆兒剩下的時候不多了,這時說起這句話,是想引開小稚的心思,用一種達觀的方法引導他走完他本不該完結的生命的最後一程。她是他的母親,可惜無拳無勇,只能這麼、只能這麼盡最後的一點力,讓孩子走得沒有憂傷、沒有恐懼,只有一點視死如歸的曠達與蕭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