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一陣響亮的笑聲在土穀祠前的空場裡響了起來,聽那聲音的歡悅,就可知不是七家村裡的人發出的。
——祠堂之會的第二天一早,七家村的人都起得絕早。可能是因為——頭天夜裡,根本就沒幾個人睡著過覺。那一夜是格外死寂的一夜,貓狗們似乎也知道主人們的心意,叫得比平時都悽惶了一些。小稚也幾乎大半夜沒有睡著,他的耳朵一直豎著,聽到了小孩兒們的磨牙聲,也聽到了女人們的低哭聲,但那哭聲一出嘴,就被旁人打斷了,想來是那些人家的男人們出面止住的。但這乍乍出口卻沒下文的哭聲卻更有一種別樣的悲涼,象一篇文章只起了個頭,後續的都沉浸入一片無限的哀苦之中,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那天的睡都是無夢的,因為好象根本就沒睡。那種睡眠象在一大塊石頭中游泳,拚力掙扎卻也劃不出半步。裴紅欞也知道了村裡發生的事,她只嘆了一口氣——年輕時,她生長尚書府,鄉村的寧靜在她來講,象一個幽麗的夢。嫁給肖愈錚之初,她發現他最愛念那首《歸去來辭》了,也曾取笑他道:“你就是從小州府鄉下來的,你即那麼喜歡那裡,還來長安幹什麼?索性呆在鄉下不出來好了。”
肖愈錚只笑笑,沒說什麼。好久以後,隨著和他生活日長,朝野多事,裴紅欞慢慢明白了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時世,也明白了那個所謂故鄉、所謂田園到底是個什麼——它不是浮離於生活之外的一塊飛地,同樣也艱難地掙扎在人世所有的爭鬥磨挫之中,但它其中所蘊藏的那一種美、一種精神卻依舊是對這掙扎無已的人生的一種超撥與拯救。肖愈錚說:“我也知道這世上沒有一個‘桃花源’,但我入朝為官,就是為了可以讓這世上哪怕有一點點象個‘桃花源’,然後你我可以攜手,同賦‘歸去來兮’。”
愈錚這一生都沒跟裴紅欞刻意說過什麼情話,但有些話,每每讓裴紅欞事後回想起來,只覺得比情話的滋味更醇更厚。那以後她開始喜歡那個古代的美女西子,也喜歡范蠡。她開始喜歡一句詩:永憶江湖歸白髮,思迴天地入扁舟——可以說,這就是那個支援他夫婦一直相互扶持走下去的夢。
可如今,他的夢被打斷了:
她——獨歸江湖悲白髮;
他——天地未回死伏波。
裴紅欞心中酸梗無數。
土穀祠裡,一早,路阿婆就來了。她還帶來了幾個女人,也帶來了好多好吃的,把土穀祠後面一直沒用的大灶燒了起來。
馮三炳和幾個老哥們也起得絕早,這時已帶了一干青壯年漢子坐在土穀祠正堂屋內議事。他見路阿婆來了,不由站起身搓手道:“老姐姐,你老天撥地的,還來幹什麼?”
路阿婆笑道:“以前你們出門護鏢,哪一次不是我起早準備乾糧。難道村居了,你們要保家衛舍,我就要起變化不成?”
她說罷笑著就帶了一眾女人去入廚了。她的笑給了堂中一干子弟一種說不出的振奮與溫暖——有時,女人是最後帶有韌性的守護者。當早點飄香時,土穀祠門口就傳來了那一陣“哈哈哈哈”的大笑,聲音頗老,卻很得意。馮三炳一撇嘴,已聽出是武候莊吳光祖的聲音。只聽他在祠堂外笑道:“七家村待客很有禮呀,連早飯都預備上了。孩兒們,你們可想在這兒喝上兩鍾?”
外面就是一群漢子們的粗聲鬨笑。那老者吳光祖已走進堂來,淡笑著對馮三炳道:“我說馮三哥,客氣就免了,我是送人來的。有兩位客人想和貴村商量點事兒,我送到就走,早飯就免領了。”
他口氣裡全是一種戲謔意味,聽得七家村裡的人臉色發青。
吳光祖身邊立著兩個人,都三十出頭的年紀,意氣風發,頗有不可一世之態。
那是一男一女,男的很高挑,淡青衫子,背後背了把模樣奇怪的長刀;女的則很妖嬈,一張臉上一雙眼睛可恨小了點,嘴可恨大了點兒,皮兒可恨黯了點,所以她的眼神加倍的四處顧盼,以動生姿,人更是打扮得花紅柳媚。
只聽那吳光祖道:“這兩位大俠是為了小莊不平之事,仗義出頭的。這位……”
他讓了讓那位男子:“就是江湖中有名的‘東密’組織中‘永歸堂’的左護法郎千郎兄了。”又一讓那女子:“——這位姑娘你別看走了眼,卻是有名的俠女,也是‘永歸堂’的右護法蔣玉茹蔣女俠了。他們可是江湖中有名的‘雌雄殺手背對飛’。”
然後他衝那二人一點頭:“二位說要和七家村私談一下,——是不是我老頭子留也無益,也好先走了?”
看來他們是說好了的,那郎千就點點頭,吳光祖就帶著一干子弟耀武揚威地走了。臨走,一個小子還摸了祠堂門口一個女孩兒的胸口一把,口裡故做驚愕道:“呀!你偷了我家的小兔子!”
聽他一說,一眾人就臉上涎笑,雜沓沓地去遠了。
他們留下的還有十餘人與郎、蔣二人助威。只聽郎千咳了一聲道:“當面可是舊威正鏢局的幾位鏢頭?”
馮三炳黑著臉沒有說話。
他沒答話,別人自然也不會吭聲。
郎千淡淡道:“不知餘果老餘老人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