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只有他的主人配住在“功德坊”,雖然功德坊在長安城中只是箇中下等人家才去居住的地方,那裡即沒有“均陽坊”連雲起地宅的氣派,也沒有“烏衣坊”金紫當街的富貴。但二炳覺得,坊以人名,功德坊在長安城的坊裡間是頂頂重要的。
他主人姓肖,名愈錚,官居御使——他的官聲很好,但沒有人知道;他以梗介處世,但沒有人知道;他不求聞達,所以更沒有人知道。他這個御使是無名的。
長安城中有名的是朱雀坊裡的“悅字分局”。“悅字”分局是個鏢局,它的總局在洛陽。它在長安的分局人稱“長安悅”,長安悅雖只是一家分局,只有一個帳房、三個押車的鏢頭和十六個趟子手,但它比設在長安的所有鏢局的總局都出名。它的生意不多,因為它從不做普通客戶生意,它做生意的物件只是長安城中的各個鏢局。換言之——它不為客戶保鏢,它只為鏢局保鏢。
這話說來好笑,不解的人要問:那它哪來的生意?這不是屋下架屋,床上疊床嗎?要知道長安雖在朝廷遷都洛陽之後,頗有衰落,但豪門富戶,大家巨室仍是數不勝數,自然,鏢行這樁生意也就競爭激烈。在這城中吃鏢行這碗飯的都不是等閒之輩,人家自己接鏢自己走,為什麼要養一個給鏢局保鏢的鏢局?
但憑這十六年的經驗,長安人已發現,只要是接受‘悅字鏢局’保鏢的鏢局,十六年來就沒再失過一單鏢,已失了鏢的求到悅字鏢局門下,那鏢也總能找回來,再不用傾家蕩產來賠付以至賠付不起懸樑上吊了。當然,同行之中也有不信邪的。三十餘年來,在長安城中鼎盛一時的“三環鏢局”就不服這個軟,堅決拒絕“長安悅”為他們鏢局保鏢,也曾經一連平靜了十三年沒有出過事。知情人都說,那是“三環鏢局”局主根子硬。三環鏢局局主潭厚行出身終南派,終南山就在長安之側,不過百里,局中有事,一天之內,強援立至,在這甘陝一帶,又有誰敢動“三環”潭老爺子的鏢?但誰也沒想到:十三年的平靜之後,三環居然還是出了事!
那趟鏢壓的是上供的翡翠雙玉塔,高可及人,碧光瑩徹,是和闐出土的罕世美玉雕琢而成。見到的人都說:這樣的良玉,這樣的匠心,百年之內,不可再得。鏢是三環接的,由譚厚行最得意的侄子,也是終南一派下一代的擎天之柱譚夢飛親自壓送,跟著的還有他從終南派請來的三個師兄。人言譚夢飛的一手“終南陰嶺秀”劍法,終南一派上下三代中,恐怕已無人能出其右。縱然是派中俗家第一高手,也即譚老爺子親自出馬,實力也不過如此,但讓人大出所料的是,這趟鏢丟了!
丟鏢後,終南派傾盡派中上下三代百餘高手之力,加上譚老爺子的親朋故舊,搜遍三省,也沒察出個子醜寅卯,只知道可能是黑道中一流高手組織,江湖上人稱“莫出其右”的莫家劫的,但這個莫家在江湖上一直是個迷,來無影,去無蹤,無憑無據,譚老爺子對他也毫無能為。失鏢後的三個月,也是鏢主要求鏢局追鏢的最後期限,正好趕上譚老爺子的生日——六十大壽。潭老爺子本想好好慶祝一下的,這下一場壽筵也無心開了,終南一派的人相對愁顏。可是那天,“長安悅”卻派了一個趟子手送來一份大禮。
這份大禮就是那趟失鏢。
附來的貼上還說為追回這趟鏢,“長安悅”共喪了三個總局派來的鏢頭和一個趟子手,其餘什麼話也沒說,恭祝譚老爺子千壽。
譚老爺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整個終南派和他的親戚故舊都啞了。第二天,譚老爺子第一次走進“長安悅”的門,恭恭敬敬親自回拜。回家以後就叫人拆了“三環鏢局”的招牌,自己在門首的石鼓上一掌把左手中、食、無名指上的“奪命三環”拍得寸裂,說:“從此江湖中沒有譚家的人。”
終南派也由此封派三年。
這些江湖中的驚天風雨過後。眾人吃驚地發現,長安悅中主持全域性的仍只是一個帳房師爺,手下三個鏢頭十六個趟子手,連分局主也依舊空懸其位。
但那個帳房的名號郎先生三個字卻已在長安城傳了開來,連村童野老,僧尼婦孺,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長安悅”的門臉不大,門首的進退處卻很寬,容得下十餘輛大車。在“長安悅”,一年之中,只有三節期間,難得熱鬧,這裡才排得滿,平時門口永遠是兩個趟子手守著。“長安悅”的趟子手很少更新,今天難得是兩個年輕些的小夥子,門口當班的鏢頭是出身“五虎彭門”的九條松史克。隨著聲名的壯大,“長安悅”中的鏢頭們倒沒見增添出什麼傲氣,九條松史克尤其是三個鏢頭中最謙虛的。他出身的門派不高,但一手“松根九爪”穩紮穩打,自出機杼,是長安城鏢行中人人欽服的年青師傅。這時他正有些無聊地看著門外那輪落日,那輪日頭只要一落在對面房子的牆沿,他就會跳起來叫夥計歇下了——晚上自有看門的郭老頭招呼。
他已聞得出後面院子出隱隱傳來的米飯香。史克是個本份人,多年刀頭舔血的生活,讓他已覺得這世界最香甜的就是妻子煨的米飯了,他的笑意已經掛在了唇角,人也已經打算從木凳上站起來,這時,門口有一輛車停了下來。
拉車的是匹老馬,但毛骨純正,趕車的像是個鄉下人,卻是一條純樸漢子。那車則舊而清潔,兩個木輪上的漆有些脫落了,車簾也是舊的川錦,但不知怎麼,這車就給人感到一種堂堂正正的氣度,像是哪個深門大戶中駛出來的。史克愣了一愣,站起身。看門的兩個年青趟子手不明所以,不知史鏢頭為什麼今天這麼客氣。卻聽那個趕車的漢子說:“對不起,車內是我家大奶奶,一個女眷,請把大門開開,進了門大奶奶才好下車的。”
這在“長安悅”可是從沒先例的事。長安悅一向低調處世,待人平易,這些年下來,進出的都是些堂堂七尺,鬚眉軒昂的漢子,這還是頭一次有女人登門。兩個趟子手還在愣著,史克沉凝了下,一揮手,兩個趟子手終於把那扇平日很少開啟的大門拉開了。“吱呀”一聲,卸掉門檻,那車才晃晃悠悠地閃進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