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一個腹心的幕友老夫子進來稟事,見東翁滿面愁容,不住嘆氣,便問其緣由。撫臺大人便將這樁事前後細說了一遍。
老夫子道:“這樣的事何勞軍門大人掛心?兩浙地界,上有都、布、按三司,下有各處分巡、守道、總兵、參將諸員。大人只消下一道札子,問平賊方略,選能幹之員,將此事盡數委了他去辦。將來事畢,若勝了,則是大人排程有方,朝廷敘功,必推首勳。若有不利,則可將過錯全部推到該員頭上,朝廷降罪,大人亦可免了干係,豈不兩便?”
巡撫大人聽了,深以為然,滿面愁雲頓時消散,道:“如此,還勞煩先生動筆,代我擬了這道手書。”
老夫子滿口答應,就在撫臺大人書案前研墨,揮筆擬寫手書。不一刻寫好,巡撫大人親自過目,連連稱“好”。然後令書吏謄抄,分別送往駐杭州各文武大員府上。
次日一早,一齊到撫院官廳聚齊。都、布、按三司自不必說,糧道、鹽道、兵備副使及各路總兵、副將、參將、遊擊能來的也都來了。滿滿當當擠了一屋子。
巡撫大人出來,眾官一體參拜,都、布、按三司官品高過巡撫,只是欠身行禮。其餘眾官則文在前,武在後,黑壓壓跪了一地,有幾個竟被擠得跪到了門外。巡撫大人下階還禮,然後升座,與眾人議事。
巡撫大人道:“自嘉靖年始,倭寇犯境,乃成巨患,幸而有戚少保剿絕之。然而近年來,又有復燃之勢,常有餘孽登岸滋擾。日前,一股倭賊竄入平湖境內,殺傷人命,擄掠婦孺,手段之殘忍,令人髮指。本院以為,百姓不能不救,賊不可不剿。因此請諸公來,議一議用兵方略。諸公儘可各抒己見。”說完,望著眾人,等待回應。
廳下眾官個個皆低下了頭,望著腳背,一言不發。布政使度知巡撫大人用意,便道:“僅看平湖軍報,不過是小賊入境。雖已尋到海賊巢穴,卻不知人數幾何,聞風而舉大兵征討,勢必耗費鉅萬,恐怕兩浙財賦難以支撐。況且巨石擊卵,雖勝而無功,若再傳揚出去,定會惹得人言洶洶,說兩浙官場盡是膽小怕事之輩。依下官之見,不如責令平湖縣探清敵情,然後從長計議,酌力用兵。”
諸文武官員正為沒有清閒日子過發愁,見布政使大人如此說,沒一個不贊同的,連聲附和成一片。
巡撫大人本想捉個倒黴鬼,未料被布政使大人一番話攪了,很覺沒趣。好在布政使大人只是要拖日子,於他亦是無損,而且人家言之有理,也不好不聽。於是下令各沿岸堡寨嚴加防備。一場議事就此一鬨而散,諸員把公事高高掛起,各自散入夏日杭州的柔媚之鄉中去擁紅倚翠了。
巡撫大人無非令老夫子又寫了責令探清敵情的文書,裡面還加著幾句申飭,以此先佔住理。
文書寫就,亦不往平湖去,徑直送到嘉興府裡。郝太守看了,原封不動,轉到李羨之手上。
李羨之接了公文,難免心中不服,卻又無可奈何,思來想去,覺著此事終須著落在乍浦、獨山及梁莊三處堡寨的身上。於是命人執了帖子,請三處把總到縣衙商議。
這三位把總本不歸李羨之節制,只是汛地在一處,出了這樣的事,任誰也脫不了干係。因此,收了帖子,一刻也沒耽擱,到縣衙聚齊。一番虛禮過後,李羨之將巡撫衙門公文取出傳看。三位把總中只周把總尚讀過書,其餘梁莊的趙把總和獨山的許把總乃是泥腿出身,從大頭兵升上來,斗大的字不識一筐,礙著面子,假裝搖頭晃腦看了一遍,一句也沒懂。
李羨之等著公文傳看已畢,道:“軍門大人暫不出兵的意思三位已知曉了,這一拖亦不知要多少日子。本縣的安危還得三位大人鼎力相助,共同協守,下官在此謝了。”說著起身拱手行禮。
三位把總從來是受文官的氣慣了的,從未見過有兩榜出身對自己如此客氣過,一時竟有些受寵若驚。忙起身還禮。然後落座。周把總道:“保境安民,本是我等分內之事,何勞大人如此。只是如今兵備廢弛,力難從心啊!”
李羨之問道:“卻是為何?”
周把總道:“職下等三處堡寨最初各有五百備倭兵丁,後來戚大帥剿絕倭寇,海患漸輕。朝廷以軍費日糜,便下詔各裁去二百,至當今聖上當國,浙東海防更是無人過問,士卒老病,亦無人補替。如今職下所轄僅只百人,堪用者亦不過二三十親兵而已。”
方一說完,趙、許兩位把總忙接著道:“職下還不如周把總哩,只有數十兵丁,守門尚且不夠,拿甚麼看賊?”
李羨之雖知此時百事腐壞,卻未料到這等地步,一時失了主意。半晌方道:“如此,只得依了撫臺鈞令,早日摸清賊情,稟了上去,好派兵來會剿。”
周把總本來尚有幾分剿賊之意,如今見了巡撫大人手札,心中也就涼慢了,道:“近日風高浪急,恐有風暴將至,堡中皆是小船,經不住風浪,只好等幾日天氣好了再去。”
李羨之知道其不過是在敷衍,但他並無號令之權,不能勉強,只好由他了。
又過片刻,坐得無趣,三位把總一齊起身告辭。李羨之也不相留,起身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