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監籃球隊的成員都是在以前各監區籃球賽上嶄露頭角的選手。劉川以前從沒參加過監區間的籃球比賽,但在天監籃球隊的組隊選拔賽上,劉川的個人技術和戰術意識都非常搶眼,連龐建東和小珂這些昔日的朋友,都沒料到一向不吭不哈縮在後面的劉川,在籃球場上竟能如此叱吒風雲。
選拔賽後,天監籃球隊為自己定下了坐三爭二望一的目標。考慮到兩個主力都出在一監區,就定了一監區三分監區的馮瑞龍擔任球隊的領隊兼教練。馮瑞龍年輕時是北京勞改局籃球隊的組織後衛,當年也活泛著哪,只是現在廉頗老矣,但還老而彌堅,在組隊大會上做動員時,馮瑞龍對實現比賽目標信心十足。當然,也要提醒大家看到難度,他說,要是孫鵬也能參加就好了。孫鵬原來在北京中學生代表隊裡打過前鋒,體力好,防守好,防守有時比進攻還要重要。
孫鵬那時雖然已經從集訓隊回到三分監區了,但由於結束集訓六個月後才能取得計分許可證,而這次運動會按局裡的規定,沒有計分許可證的犯人無資格代表所在監獄參加比賽。按照運動會組委會的“外卡”規定,孫鵬若想在沒有計分許可證的情況下參加比賽,除非他有重大立功表現。可立功這種事情,就算孫鵬有那個決心有那個膽量也有那個能力,可哪有那麼巧偏偏就能碰上那個機會!
劉川以前看過孫鵬打球,知道他在大前鋒的位置上比較勝任,而天監籃球隊的缺口恰恰就是這個位置。劉川在馮瑞龍面前替孫鵬求過情的,但監獄局既有規定在先,馮瑞龍也只能表示無奈。他對劉川說,你求我還不如去求孫鵬呢,讓他咬牙立一功,有立功表現我馬上給監區打報告申請讓他參賽。我跟你們一樣,說是坐三爭二望一,其實不想拿冠軍那是假的。
劉川問:讓他立什麼功啊,哪兒有機會?
馮瑞龍也說不出哪兒有機會,機會都是自己找的,機會要都擺在明面上那也沒他的份了。炸碉堡堵槍眼攔驚馬跳冰窟窿這種事,我到哪兒給他找去!
馮瑞龍的這番話,讓劉川那一陣除了出工幹活回號背書外,淨琢磨如何讓孫鵬立功了。他對孫鵬的好感,起自於孫鵬從集訓隊回來那時,十天禁閉加三個月集訓,再加以前他堅持了將近兩個月的屎尿纏身,前前後後這半年折騰,差不多耗盡了他的全部狠勁。人人都發現孫鵬蔫多了,也聽話多了。再說,鍾大馮隊和龐建東為他老婆離婚雙親反目孩子沒人養的事腿都跑細了,三分監區一共十七名幹警除了四個休假的有十三個為他孩子捐了錢,他要再不聽話也實在有點不是人了。
那一陣三分監區接的活兒突然多起來,特別是監獄接了一批鐵藝圍檻的製作任務,原來是一分監區承擔的,人手不夠,一監區就從三分監區抽了四班和八班,每天支援鐵藝車間幫忙幹活。
到了鐵藝車間,劉川看得出來,孫鵬幹活是最賣力的。要不怎麼說他是大前鋒的角色呢。大前鋒本來就是苦力,得在籃下和圈頂和三秒線周邊,憑力氣和對手生拼死扛。孫鵬無論打球還是打人還是打工,都肯下狠勁,連裝病都比別人更狠。四班的犯人當中,班長樑棟和劉川腦子最好,技術學得最快,力氣用得最巧,孫鵬技術不行,但不惜力,這三個人每天得分最高。技術又不行幹活又偷懶的,是李京和陳佑成,這兩個人得分最低。剩下的其他人居中,分數不好不壞。
劉川已經很長時間保持著高得分,低扣分的狀態了。逢有幾次差點扣分的岔子,也都是有驚無險,化險為夷。到鐵藝車間幹活的初期也平安無事,但到第三週的週末,因為一隻小麻雀,劉川竟惹了一個**煩,奪取當月得分冠軍的計劃,看來只能前功盡棄。
那是偶然飛進鐵藝車間的一隻麻雀,正好飛進劉川和孫鵬工作的小屋,在地上蹦蹦跳跳好像飛不起來似的,見劉川和孫鵬過來,翅膀撲撲稜稜煞是驚恐。人在大牆關得久了,對這類活物總是格外好奇憐惜,何況這小傢伙近在咫尺,不能不引起他們的興趣。先是劉川撲它,後來孫鵬也上來幫忙,好容易撲到之後,發現它的一隻翅膀果然斷了。劉川拿在手裡愛撫,看那麻雀與他目光相對,好像真的有所交流。它在他手上瑟瑟發抖,一對圓圓的眼睛可憐地眨著,眨得劉川心酸得不行。見左右無人,劉川對孫鵬說:“它飛不動了,咱們把它養起來吧。”孫鵬猶豫地說:“讓養嗎?”劉川說:“咱們悄悄養,就養在這兒。”劉川目光巡睃,正好看到旁邊的牆角,堆著一堆砂紙盒子,劉川就把麻雀放進一隻空著的紙盒裡,還在紙盒的前後,各挖了一個通氣的小孔,然後把它放在那堆或空或實的紙盒下面,偽裝堅壁起來。然後,他拍拍手直起身子,看看孫鵬,孫鵬在小屋門口替他望風,兩人同時鬆了口氣,眼神之間,雖然都是七上八下,但也顯然達成了一項攻守同盟。
把一個秘密藏在心裡,是一件非常刺激的事情。每個早上,每個中午,劉川都要在吃飯的時候,悄悄留下一點饅頭渣和米飯粒,有時還有一點菜葉,在出工時帶到車間。從監號到車間是不搜身的,所以他的“偷食”行為,一直無人察覺。從車間回監號才會過安全門,偶爾也會抽查式地搜身,但劉川已經喂完了麻雀,兩袖清風,不怕查的。他給這隻受傷的小鳥起了一個名字,大號“劉翔”,劉是跟了他的姓氏,就像他的兄弟,單字名翔,寓自由翱翔之意,儘管劉翔已經斷翅難飛。
有了劉翔的那幾天裡,劉川夜裡睡覺都牽掛萬分。他看不出劉翔是男是女,如果它是男的,那它就是自己的化身,如果它是女的,那它就是季文竹的化身。無論白天還是黑夜,劉川都把滿心的愛意,投注到這個孤獨地藏身在車間角落的小生命上,那幾天連法律函授的輔導資料也都看得心不在焉。他甚至有一刻突然懷疑自己是否“玩物喪志”,但更多的時間他相信自己——那個小生命依附於他,因他的照顧和愛憐而活在人世,對他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他希望有一天它能養好翅膀,抖擻精神重返藍天,帶著他的嚮往,他的寄託,他的問候,去看望他的奶奶,然後,直衝高天,向季文竹所在的地方,振翅飛去。
可惜事與願違,雖然劉川悉心盡力,水飯均衡,但劉翔的傷勢不但未見好轉,而且精神也日漸委靡。而且,這個秘密終於在收養劉翔的四天之後,東窗事發。
這一天上午,劉川正在幹活,一分監區的一個隊長和劉川的班長樑棟一起走進小屋,進來之後二話沒說,就直奔牆角翻查紙盒。劉川站在一邊,知道事情走了風聲,他的身體有些發抖,但並無半點恐懼,他發抖是因為他的心不可控制地疼痛起來,他為劉翔可想而知的命運而痛苦難忍。
劉翔很快被翻出來了,一分監區的那位隊長開啟盒子往裡看了一眼,然後砰的一聲放在工作臺上,嚴肅地盯著劉川孫鵬,劉川和孫鵬全都停了手中的活計,垂手站在各自的原位。
隊長問:“這是誰藏的,啊?”
無人應聲。
孫鵬從一開始就告訴劉川,一旦隊長髮現,只要你拒不承認,誰也沒有證據算在你的頭上。但劉川聽到一分監區的隊長緊接著威脅了一句:是不是要把你們三分監區的隊長請來你們才說呀!他不知怎麼一衝動就站出來了。
“報告隊長,是我養的。”
他沒用“藏”字,他用了“養”字。他是為了他的劉翔,這個他在精神上已經認為兄弟的小小生命,而站出來勇敢地自首的,他願意為它承擔一切責任。
隊長不多囉嗦,指指那個盒子,對劉川說了一句:“拿著這個,跟我走。”
劉川兩手端著盒子,走出小屋,穿過整個車間,在眾目睽睽之下,跟在隊長身後,向設在車間門口的辦公室走去。他從盒子半開的縫隙中看到劉翔,看到它半躺在盒內,羽毛偶爾奓起,脖子裡發出咕咕的**。劉川一路上並沒思考自己即將面臨何種處罰,他只是在心裡與劉翔默默告別。
進了車間辦公室,隊長先指指桌子,示意劉川把盒子放在桌上,又指指牆根,劉川便走到牆根,雙手抱頭,面壁蹲下,聽著隊長給他所屬的三分監區打電話。十分鐘後,龐建東來了。來了以後,讓劉川轉過身來,問他情況——怎麼養的,養多久了,還有誰知道,等等。劉川一一照實回答,唯一沒有照實的,是沒有供出孫鵬,他把這事一人承當下來。儘管他屈身蹲在地上,但回答審問的神態,並無半點驚慌,平靜中甚至潛伏著一腔悲壯。
正說著,監區長鍾天水走了進來,龐建東和一分監區的隊長都從椅子上站起來,向他彙報了桌上那隻紙盒的由來。鍾天水扒著盒子朝裡看了看,出乎劉川意料地,竟然伸手進去,把劉翔從盒裡拿出,託至眼前細看。看罷,他問劉川:“好養嗎?”劉川發怔:“啊?”又說:“好養。”其實並不好養,但劉川毫不猶豫地說了句:“好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