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師只好在電話裡接著點頭:“對對,人和人不一樣,劉川在這方面還不大成熟。”
不過季文竹表示她還是挺想劉川的:“我們劇組今天下午要去廟裡拍戲,我會替他拜拜佛的,希望他能沒事早點出來。”
律師經過自己的一番加工改造,在會見時把季文竹的話向劉川做了轉達:她說她很想你,她說她沒想到你會這麼衝動,她說她會到廟裡為你去拜佛,保佑你沒事早點出來。
律師看到,劉川低著頭,眼淚劈里啪啦地往下掉。律師心想:季文竹說對了,這小子真不像個血性男人。
囚車一出京開高速就放慢速度,劉川知道,他們即將到達旅途的終點。
或者,也是起點。
這條路一點沒變。路邊的建築、樹木、行走的人,依然如故。改頭換面的,僅他一人。
囚車停在了天河監獄的鐵門前面,押車的分局民警跳下車子,與守衛的武警按章交涉。少時,電動鐵門徐徐開啟,囚車緩緩駛入,在大門和監區的隔離地帶稍做停留,接受電子攝像頭從四面八方,包括對囚車底盤進行的監視搜尋,確信正常後,第二道電動的鐵網大門,才隆隆開啟。
進入這道鐵網大門之後,就進入監區了。從這裡開始,劉川看到的每一位身穿制服的幹警,都是自己昔日的熟人,他們彼此相見,本應關心問候,熱情寒暄,互致別來無恙,談笑彼此燕瘦環肥……此情此景,疑是昨日,其實早如隔世,已經一去不返。
囚車開進監區順行右轉,沿著廣場邊緣的馬路平穩繞行,廣場中央鳳凰涅槃的塑像,在陽光的反襯下只是一個灰暗的剪影。車上的目光都被那隻巨大的鳳凰吸引過去了,這些初來乍到的犯人與劉川不同,也許沒人知道這隻大鳥對他們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
囚車最後一次停下來了,劉川明白,該是到站下車的時候了。果然,押車的民警很快發出口令,犯人們隨即抱著自己的行李走下汽車。民警就在這幢停車樓前,與天監的幹部交驗一應文書。那些文書並不複雜,除了起訴書的副本之外,還有判決書、執行通知書、結案登記表等等,還要交驗每個犯人被暫扣的私人物品。交驗完成後,分局民警逐一開啟了他們的手銬,交給了負責接收的監獄民警。接收他們的幾位監獄民警劉川都熟,為首的一個劉川差點脫口叫出名字,他就是當初和劉川一起執行“睡眠”行動的馮瑞龍。
犯人們被帶進樓內,一字排開,各自的行李放在各自的腳下,馮瑞龍站在隊前點名。他聲音平淡地挨個叫著犯人的名字,叫誰誰喊“到”——段文奇、李玉章、劉曉柱、孫鵬,劉川……叫到劉川時馮瑞龍抬頭看了劉川一眼,劉川也看了他一眼。劉川也知道自己的目光與管教如此對視,在這個地方就是成心犯刺兒。但也許曾是熟人的緣故,馮瑞龍沒有開口訓責。
然後,他們被帶往樓內一條筆直的筒道,在一個房間門口被命令止步,同時被命令脫掉衣服,只穿一條短褲,發了一根體溫表讓大家輪流夾在腋下,測量體溫。樓裡尚未燒起暖氣,劉川凍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看見身邊的孫鵬把脫掉的上衣又披在了肩上,便也學著做了,其他人也就全都紛紛披了上衣。馮瑞龍從屋裡走出來了,板著臉看他們,沒管。
已經試完表的人被逐一叫進屋子,叫到第三個時叫到了劉川。劉川進屋後徑直走到一張桌前,入監體檢的全套程式他全都清楚,完全不用民警預先指點。先測身高,又測體重,然後坐到一位醫生面前。對面的女醫生他也挺面熟的,但叫不出名字,他在天監真正上班的時間畢竟太短。
女醫生也認識他,但還是按程式逐項發問:“姓名?”
“劉川。”
“年齡?”
“二十三。”
“身高體重?”
“一米八二,六十五公斤。”
劉川最重的時候,達到過七十五公斤。但在看守所一關三個月,人一下子瘦下來了。醫生快速地給他量了血壓,問了體溫,然後把這些數字快速記在體檢表上,然後,快速地說了一聲:“行了。”
又一個犯人被帶進來了,劉川立即離座走進隔壁房間,在那裡接受一位男醫生的繼續檢查。劉川記得那位男醫生姓薛,但叫不全名字。他一走進這間房子男醫生就讓劉川自己把身上僅剩的一條短褲脫掉,然後一絲不掛地挺直站好,兩手向前伸直,手心手背翻來覆去地檢查了一下;又讓他張開嘴巴,看看口腔及牙齒,然後讓他放下手臂,自己抬起生殖器讓醫生檢視有無性病;又讓他轉身自己扒開臀部讓醫生檢查肛門;又做了兩個下蹲起立的動作;又彎下腰來檢查雙手可否觸地;又讓他躺在一張小床上用手摸肚子,翻眼皮,口中同時不停地訊問:得過什麼傳染病嗎,得過肝炎、腎病、結核、性病、麻疹、低血糖嗎……劉川機械地一一回答沒有;又檢查面板,又問:身上有膿瘡嗎,有疤痕嗎,有刺青嗎,腹瀉嗎……等等。
檢查完身體,出門穿上衣服。犯人們重新列隊,在筒道里抱起自己的行李,走出樓門,穿過廣場,向另一座樓房走去。劉川知道,他們要去的那座樓房,是天監的一監區,天監的入監教育分監區,就設在一監區裡。
連劉川在內,六個犯人成一路縱隊,在一名民警押解下,向一監區那邊走去。監獄大院的每一條道路,對劉川來說,都是那麼熟悉,雖然他和其他犯人一樣,全都低著腦袋,只看自己的腳尖走路,但這裡的每個路口,每個岔道,他的心裡全都瞭然有數。在一個拐彎的三岔路口,押解民警在隊伍後面喊了一聲:“停下,靠邊!”大家便一齊止步,停了下來。
六個犯人,全低著頭,靠馬路的一邊站著,劉川知道,一定是有管教幹警過來了。北京市監獄管理局頒發的《罪犯改造行為規範》中規定:犯人在與管教人員同方向行進或迎面相遇時,應停步靠邊讓路,在管教人員行過五米後,再繼續行進。在停步的片刻,劉川眼睛的餘光不知怎麼那麼管用,他沒有抬頭但已經知道,迎面而來的兩位管教人員,一位是監獄的獄長助理,另一位就是一監區的民警龐建東。
龐建東顯然也看見劉川了,他因此而放慢了腳步。也許是劉川的樣子完全變了,臉頰瘦得厲害,頭髮亂而無形,完全想象不出他就是當初龐建東在慈寧公墓看到的那個被眾人簇擁著的劉川,完全想象不出他就是當初邀請龐建東去萬和城吃飯跳舞時那個英俊倜儻的劉川。龐建東從劉川身邊慢慢走過,直到完全確認,這個臉色發黃,身體細瘦,抱著鋪蓋,在路邊低頭默立的犯人,就是劉川時,龐建東才倉促地回應了押解民警的寒暄:
“吃飯了嗎?”
“還沒呢。”
龐建東一步三回頭地,跟在獄長助理身後走了。犯人們這才邁開腳步,繼續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