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川就撥了季文竹的手機,可惜,手機還是關著。劉川只能往好處想——她大概正拍戲呢。
劉川怏怏地還了電話,景科長從他的神情上,大概猜出他是給誰打的,於是說:哎,你上次託我們買的那個大衛杜夫牌打火機已經買了,是一千二百九十九塊錢的,還剩二百零一塊,等回去還你。那打火機我們已經託北京市局的人給你那朋友送去了,她叫季文竹對吧?她是你女朋友嗎?她愛抽雪茄?
劉川笑了笑,轉身往門口走,在門口又站下,似乎想了想,才回頭做回答:
“對,她是我女朋友,她不愛抽雪茄。”
景科長也笑了,劉川第一次感覺到,景科長也能笑得挺隨和。
劉川也許並不知道,季文竹在接到那個打火機的時候,就已經徹底原諒他了。女人都是感性的,無論有多大前仇舊怨,只要有一件小事感動她了,心就立刻軟啦,一切過節都可風流雲散。
季文竹靜下來的時候也仔細想過,劉川究竟有多大錯呢?到美麗屋那種地方賣笑可能是他尋求刺激的一種方式,一種獨特的自虐和發洩。劉川家財萬貫,吃穿無憂,他去那地方當鴨只能理解為玩兒的就是心跳。如果這樣解釋他的動機,他的行為也就變得可以接受。不僅可以接受,而且還有一點新奇,缺少新奇感的男人,一點意思沒有。
於是,劉川在美麗屋當三陪的事情,立即變成另一種味道,在季文竹的內心,好像一下比劉川上次無故失約還要無足輕重。後來劉川託人找她也說明他的失約不是毫無緣由,何況又送打火機以示彌補,分明表現出一個男人應有的信用和風度。
一個打火機要一千二百多元,貴是貴了,但這一千二百多塊錢將季文竹的怨氣一筆勾銷,對劉川來講,花得很值。
季文竹把打火機送給了愛抽雪茄的張老闆以後,張老闆果然很高興,沒想到季文竹小姑娘能這麼有心,買了這樣一個恰如其分的生日禮物。張老闆當即敲定由季文竹在他下一步投資的一個時裝劇中出演女二號,後來的事實證明這隻打火機的確成了季文竹藝術生涯中的一個重大轉機。
興奮中的季文竹想起應當感謝一下劉川,何況,劉川的外表也確實能帶給她體面和愉快。正巧劇組那一陣沒有她的戲,她得以進城回家住了幾天。她先去了劉川家的萬和公司,但萬和公司的人告訴她劉老闆這幾天一直沒在公司露面。她又打了劉川的手機,手機也是關的。她又找到劉川的家裡,沒想到給她開門的竟是劉川過去單位的同事,那個年輕的女警小珂。
也許因為小珂知道季文竹原來和龐建東好過,所以季文竹在這地方與小珂邂逅多少有些彆扭,好在小珂正忙著照顧劉川的奶奶喝藥,和季文竹之間並無交談或彼此默視的時間。季文竹給劉川奶奶送了些安慰祝福的問候,離開時才後悔忘了給老太太送些水果和補品之類的禮物。
那天季文竹走出劉家時天已黑了,街上華燈璀璨,車水馬龍。她站在街邊,想想今晚又要一人吃飯,心裡不免想念父母,也有點想念劉川。一輛出租在她面前試探著放慢車速,她下意識地揚起手來,可直到她一隻腳跨進了車子,也沒想好今晚該到哪裡去過。她腦海裡無序地劃過一首半熟不熟的歌曲,忘了是誰唱的:“寂寞的我,行走在孤獨的旅途……”青春的孤獨多麼難耐啊!那歌詞讓季文竹心酸起來,覺得自己離家北漂,個人奮鬥,其中的甘苦,有誰清楚?
她當然也不可能清楚,這時候的劉川,正坐在一輛拉煤的大卡車裡,晝夜兼程行駛在黑暗的外省公路,開始了一個更為孤獨的旅途。
在劉川跟隨單成功隱居秦水的一週之後,老範來了。
他和兒子小康一起,帶著些酒菜,來到單成功一家住的小院,七碟八碗地擺了一桌。兩家人圍坐在一起,舉杯互碰,邊吃邊聊。主要是兩個長輩聊他們的那些經年往事,老單的老婆和幾個晚輩只是悶頭聽著,很少插嘴。一瓶說不清真假的瀘州老窖下去,老範的臉最先紅了,他問單成功:老單,你這次出事,你自己說,我範本才夠不夠義氣?老單說:當然了,你是大哥,我但凡有三長兩短,就得靠你。要不我當初怎麼把老婆女兒都託給你了。老範說:你老婆你女兒在我這裡,我絕對一點不虧她們。你給的那兩萬塊錢,早就花沒影了,你去問問她們,我啥時少她們一碗熱乎飯了!單成功雙手舉杯:大哥,我就大恩不謝了,你容我緩過這口氣來,我一定加倍回報。我報不了,我兒子我女兒,接著報。老範說:好啊,那我可就等著啦。他和老單碰了杯,又碰了劉川和單鵑的杯,然後一仰而盡,喝罷笑笑:報不報的,不知道哪輩子的事呢,我這人做事憑交情,只問耕耘,不求收獲。倒是我現在有點難處,你要是不多心,我就跟你說說。老單應了聲噢,且聽他往下分解。老範也不繞彎,上來一句:我現在沒錢了!衝我要飯吃的人太多,我養不住他們,他們怕是要造反了。這年頭不給吃飽了誰能跟你!老單馬上做出深明大義的樣子,說:那是那是,這我都懂。你說吧,兄弟能幫你什麼忙嗎?要不然,我們帶著孩子到別處走走,至少給你省幾份口糧。等你做大了,不在乎這點小錢了我們再回身投奔過來,你看怎樣?老範擺手:哪的話,你現在往哪走,到處都在抓你,你可別大意了。老單你是我兄弟,你老婆是我弟妹,我就是再苦,你倆的這口乾糧,我省不下。單鵑呢,跟我兒子感情不錯,我兒子願意養她,我管不著。老單你現在也不可能拋頭露面到處找活幹去,你就在家藏著吧,現在出去不得。我看你就別讓你這乾兒子整天這麼閒著了,讓他也出去掙點錢吧,年輕輕的,別總讓別人養著。
老單看看劉川,劉川沒有說話。老單又看看老範,看他像是認真的,便說:“好啊,你當大伯的就給他找個事幹吧,他年輕,吃點苦沒啥。”
老範說:“我這兒的事,都在小康手上呢,就讓他跟著小康幹吧。”
小康並沒去看劉川,他抬眼去掃單鵑。單鵑張口剛想說句什麼,卻讓單成功搶先擋了:
“好啊,小康比劉川大幾歲,就算是劉川的大哥吧。小康,劉川人生地不熟的,以後你費心多給他撐著點,省得讓人欺負他。”
從這頓飯的第二天開始,劉川就跟著小康到城外的小煤窯挨戶收租去了。單鵑大概從小康昨天的眼神裡察覺出他對劉川的敵意,所以說什麼也要跟著一起出城,說是跟他們一路玩玩去。
劉川無所謂,小康當然也不反對,於是三個人就一起往城外去。
劉川這下算明白收租是怎麼回事了,收租就是到處砸窯打架,否則租是收不上來的,所以去的人必須要多。只要小康出馬,前呼後擁的這一幫嘍囉,總共不會少於十幾個人馬,而且多數看上去身強體壯,少數瘦小乾枯的據說手段更狠,更是敢下手敢玩命的傢伙。
頭兩個窯的租金收得還算順利,窯主沒多囉嗦就把現錢交了。到第三個窯時窯主不在,只有幾個挖煤的短工,個個臉上黑得只剩下兩個眼睛窟窿。窯主不在收不上錢,小康們除了撂下兩句狠話,也別無他法。
小康他們挨個收錢,劉川就在一邊跟著,既不插嘴,也不幫腔。和窯主真正的衝突是在第四個窯口,小康和窯主吵了兩句便下令動手,他的手下一哄而上一通暴打,連上來勸阻求饒的幾個短工也沒放過。除了劉川和單鵑之外每個人都上手了,劉川從旁觀察單鵑,發現她對這種暴力場面已經司空見慣,而且熟視無睹。
第一天他們又轉了幾個窯口,收了幾戶租金,打了兩個窯主,還有兩個窯主沒有找到,只能留待以後再說。
回來的路上小康請大夥兒在小飯館裡吃飯,飯間挑釁地問劉川吃得香嗎?劉川不明白他的意思,小心地應了聲:還行吧。小康用北京腔學著電視廣告裡的語言:你是吃嘛嘛香!劉川這回沒答話,單鵑倒接了句:你請客,人家吃得香還不好嗎?她問其他人:你們吃得香嗎?大家都應景地說:香!香!小康冷冷地說:人家吃得香是人家幹活累的,他今天干什麼來了,逛景來了?
單鵑說:“你們打打殺殺的人家又不會。”
小康說:“吃飯會。”
單鵑說:“吃飯也得慢慢學啊,你一生下來就會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