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奶奶在呆愣了幾秒鐘之後,遲疑地向律師問道:
“公司的事,劉川也不大懂,他大學剛剛畢業,還需要踏踏實實找個單位工作兩年,公司的事能不能先讓婁總管著,你也幫幫忙,你們比劉川總有經驗……”
律師通情達理,對奶奶託以重任並沒動心,他搖頭說道:“企業的事,我也不全懂,婁總雖然業務熟,但公司畢竟不是他自己的,他是拿你們的錢幹你們的事,這是經營模式中最不靠譜的一種,很容易演變為拿你們的錢幹他自己的事,誰又能看得住他?劉川雖然不知道怎麼辦企業,但他進公司,至少是拿自己的錢幹自己的事,公司的錢都是怎麼花出去的,至少還能看住。婁總今後可以管管日常業務,公司的重大事項,資金往來,還是得你們自己把住。再說,劉川是大學生,人也聰明,如果早點進入,用不了幾年,公司的這點業務也就全能懂了。”
奶奶看看劉川,劉川也看看奶奶。劉川雖然對當監獄警察並沒興趣,可說實在的,他也討厭到生意場上去辦公司。
奶奶嘆了口氣。
奶奶一生都很自信,很強硬,可這一口氣嘆的,把孤兒寡母的那點辛酸無助,那點無可奈何,全都露出來了。
奶奶說:“那好吧。”
這一天的午飯吃得很晚,劉川離家已是午後三時,他沒精打采地開著車子,心裡說不清高興還是鬱悶。無論留在監獄還是進入父親的公司,離他自己的人生理想都同樣遙遠。雖然劉川上的是公大,當的是警察,而且從小擅長運動,球類游泳樣樣不差,但他的骨子裡,其實是個藝術家!他從上中學起就迷上了搖滾,和幾個同學合夥弄了個樂隊,名曰“吶喊”,他當主唱!雖然他喜歡的歌曲大都屬於搖滾中比較柔情和富於旋律的那種,有點類似於“零點”周小鷗的風格,但他們仍然給自己的樂隊起了這樣一個血脈賁張的稱號,好像不如此就不足以抒發那一顆顆年輕而又“憤怒”的心。
“吶喊”一共五人,後來三個上了大學,但除他之外,樂隊始終沒散。他因為上的是公安大學,軍事化管理、軍事化作息,早操晚課,警裝加身,再披頭散髮,衣衫襤褸地和搖滾混在一起,顯然不可能了。離開樂隊是他一生中第一個痛心的事情,弟兄們原來個個信誓旦旦,表示堅決等他,但後來他們終於又找了一個主唱,比他唱得地道,唱得粗野,只是長相慘了點,但“吶喊”因此也更像真正的搖滾了。
他以前就聽音樂圈裡的一個混混跟“吶喊”的鼓手說過:“你們那主唱起法兒就不對,他也就靠他那張臉了。”
沒錯,他們後來也發現了,“吶喊”的擁躉大都不是對搖滾著迷的人,而是一幫只迷帥哥的無知少女。
劉川沒想到西客站這麼堵車,他接上龐建東的女朋友季文竹後,在站前的車流中足足堵了半個小時,才勉強繞到了西三環的輔路。
龐建東的女朋友看來真是搞文藝的,那種漂亮和一般女孩是不一樣的。身上的穿戴雖非樣樣名牌,但每個細部都搭配得時尚得體。雖然劉川在中學也“玩過藝術”,但和真正的藝術圈並無實際往來,這個美麗的女孩是他“親密接觸”的第一個明星。儘管他也知道,季文竹在影視圈裡不過是個臉都不熟的“北漂”,但他還是興奮地認為,此時自己身邊坐著的女孩,肯定是個未來的新星。
正如龐建東說的那樣,季文竹的行李確實很多,大概除了房子傢俱之外,日常穿用都從老家席捲過來,一副誓將北漂進行到底的樣子。她坐劉川的車先去了她在航天橋租住的一間平房,在那裡放下了大包小包的行李,然後才和劉川一起趕往天河監獄,去找她的男朋友龐建東去。
路上兩人聊天,多是女孩開口,先說天氣飲食,後問父母兄弟。話題雖說漫無邊際,可大都圍繞劉川展開——你喜歡冬天夏天,你喜歡辣的甜的,你家就你一個,你奶奶管你很嚴?不知是女孩的個性外向還是比劉川更加好奇,她一路的盤問多得密不透風,直到從航天橋輕裝出來,才輪到劉川開口反問。
輪到劉川開口,卻不知該問什麼,想問季文竹多大了,又想女孩的年齡是不許問的。想問季文竹老家氣候如何,又想氣候她剛才已經說過,倉促間他竟然問了最不該問的:“你怎麼喜歡上我們龐建東了?”話剛出口就發覺這個問題非常唐突,萬一季文竹理解出“龐建東怎麼配得上你”這類弦外之音,豈不毀了他和龐建東的哥們兒義氣!
“誰說我喜歡龐建東了?”
季文竹的回答讓他更加如芒在背,他結結巴巴試圖挽回:“你,你不是龐建東的女朋友嗎,龐建東可喜歡你呢,和我說過好多次了。”
季文竹點頭承認:“啊,建東對我是挺好的。”想想,又歪過頭來反問劉川:“那你說我應該喜歡上誰?”
劉川頭上開始冒汗,口中無以為答,心緒和手腳全都亂了方寸,恰逢路口拐彎,於是命該倒黴地,和野蠻搶行的一輛出租汽車刮蹭在一起。劉川開的是輛嶄新的沃爾沃S90,這種車兼有頂級的效能和樸素的外表,是崇尚質量而又不喜張揚的布波階層最青睞的座駕。他的車燈在這場刮蹭中撞碎了燈罩,而那輛紅色出租只不過有些小片的劃痕。出租汽車的司機長得又黑又胖,先發制人地把劉川從沃爾沃裡拽了出來,咋咋呼呼地和劉川理論責任。以季文竹的看法劉川明顯佔理,事故緣起皆為對方違章併線,她從車裡下來,本想上前幫腔,忽又想起劉川是個警察,想必無須人多勢眾,於是興致勃勃站在一邊,且看劉川如何亮出證件,將那胖子好好修理一番。誰料劉川不僅不敢公開身份,反而老老實實跟在胖子身後,去看他的車子,剛剛辯解兩句,就被胖子惡語駁回,最後竟在路人圍觀之下,乖乖交了三百塊錢,換來胖子一臉得意,如此才算“公案私了”。
計程車走了,圍觀者散去,劉川和季文竹回到車上,彼此無話。劉川發動車子,起步前他轉眼看看剛剛認識的這個女孩,掩飾不住一臉的英雄氣短。
季文竹也轉臉看他,並沒給他留下面子,她說:“我還以為,你會讓他賠你。”
劉川紅了半天臉,強詞答辯:“那人多討厭呀,我可不願意在街上跟這種人吵個沒完,給他點錢打發算了。”
季文竹目光依然停在劉川臉上,她說:“我不明白,既然你家那麼有錢,為什麼讓你去當警察?要當為什麼不在城裡,非要到城外去看犯人?”
劉川張了半天嘴,說:“我們家……讓我鍛鍊。”
季文竹笑道:“噢,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將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苦其心智……後面怎麼說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