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那空氣頓一下變得冷凝.連細微的呼吸似乎都變得那麼不自然.
隆基一震.當即便起身對著父親猛地跪下:“父皇.兒臣並無……”
“朕知道你沒有異心.”李旦打斷.知道他想說什麼.隔過被天光照耀的有些娑婆的視野.他將身體微微前探.對著隆基頷首後.口吻變得溫和許多.“朕是認真的.”神色亦是肅穆.
隆基整個人有點兒發懵.也有點兒木住.他下意識抬頭對上父親的眼睛.那一雙嚴整肅穆的眼神裡似乎又藏著彌深的真味.似乎是篤定.似乎是決心.又似乎是並不真切的一種探尋……絲絲縷縷交匯一處.終歸難叫人真正看清楚.
隆基思緒百結.他的神緒被李旦攪擾的很是紊亂.他不知道父親怎麼突然就對自己說了這麼一句話.難道是對自己與太平近日來那種種鬥法、以至於每一次都拂逆了父親原本的決策.故而類似秋後算賬的刻意如是說.
但他又不敢冒然告罪.因為這些都只是他的猜測.他並不確定.同時又免不得有了這樣一層顧慮.好端端的父親突然提出要傳位給他.這又是不是……聽到了一些不好的言語.父親心中對他有了猜疑.故而刻意試探他.又或者父親的心性當真是極恬淡的.這麼久的掙扎和持平.他是真的倦了、累了.故而真的動起了讓位太子的心思.
無論是哪一種.都是有可能的.可無論這傳位一說是真是假.都把他委實是嚇了一跳.且他也都不能應下父親的話.
輾轉經久.隆基嘗試著將這話題往偏處移開.他目色動容.聲息流露著一痕懇摯:“求父皇莫要說這樣的話嚇唬兒臣.父皇這話……讓兒臣嗅到不好的味道.”喉嚨一動.有點兒哽咽.“兒臣不願直面這樣的問題.因為兒臣不願與父親日後的離別.”這話也不全是假話.有一些真情流露是存乎其間的.
旦心中一軟:“嘖.”蹙眉微微.旋即又無奈的嘆一嘆.抬手將兒子虛扶起來.“父皇這不好好的.何曾就與你離別.”旋即一定.又側首嘆了一口氣.聲色黯黯然.“誰說江山就是極好的東西.那是一份責任.誰坐誰累心.”
隆基心念轉動極快.自父親這後續的話語、眉目間含及的情態中.感知出其中一份真實的意味.又忽然覺的.父親是倦了.這陣子以來無論是身還是心都是極疲倦的.故而一倦之下便又起了“讓”的心思.說出了意欲將皇位交付於他這類的話.
反觀李旦自身.他的一生似乎都與一個字脫不開關係.那便是“讓”.他一讓皇位給母親;二讓皇位給兄長;難道時今還要三讓皇位給他這個兒子.
父親他凝結了一生的經歷.耗盡一生的精氣神抒寫了這一個筆力蒼勁、引人琢磨的“讓”字.他這一輩子稀裡糊塗的過來了.結局似乎已經可以欲見.可他這一生又是否過的開心.或者說又是否真正的開心過.
沒有人知道.包括李旦自己.
一來二去間.隆基對李旦的心思已經隱隱解意.他開始靜下心來認真的思量起父親的提議.
說實話.繞開父親直接登基這樣不孝的想法.他不是沒有過.其實早在當日上官婉兒的寢宮之前他下馬請命.而父親一言未發、只抱著已經死去的婉兒穿過大軍徑自離開時.他便隱隱動了這個心思;後來他跪了三天三夜跪不出父親、最後不得不與大哥李成器一同跪請父親出面主持大局時.也動過這個心思.並且隱隱的有所表露.可無論是朝臣還是兄長.都很委婉的避開了他的提議.那時他看清了天下民心歸向的是父親而不是自己.故而只能作罷.
其實在父親登基之後.隆基心裡還是有點兒慶幸的.慶幸自己不曾被一時的貪念徹底佔據了頭腦.慶幸自己成功的將父親扶上了皇位.因為復辟之後的皇上.面對的是一盤散沙的局面.需要費心規整、需要耗神謀劃的東西實在太多.而隆基自己畢竟還只是一個二十五歲的小夥子.比起二度登基沉穩持重的父親.他的手段和經歷還不足以擺平這泱泱大唐的諸多亂局.
時今該規整的已經有了些規整.雖然大唐的局面依舊混亂、且是可以欲見的一日比一日的亂.但那都是因為太平與隆基兩方勢力的各不相讓.若是這兩方都能做出讓步.或者其中一方逼得另一方後退一步.大唐的燃眉之急都委實可解.
只怕這也是父親為什麼想到了讓出皇位、扶持太子登基的根源所在……
只是.隆基還是不敢冒然應下父親這話.他不得不從長計議自己所擁有的、還有自己所沒有的.心裡明白.他時今還不能冒然便當皇帝.因為他的根基不算很穩定、羽翼也沒有達到一個滿意的成熟度.於他來說還是倚靠著父親、幫扶著父親方為穩妥可行.一旦他答應了父親一時的心熱而當了皇帝.恐會被人以年輕為由立刻架空這權勢.到那時候便是父親都奈何不得紋絲.
“父皇.”心念甫至.隆基抬目時眼底充斥了一脈堅韌.聲色沉澱.“兒臣現今堅決不能受之.”旋即一抱拳.“請您為了天下蒼生考慮.擔起這江山重任.”
李旦不說話.就這麼與兒子四目相對.父子之間僵持在這裡.又不像是相互都不肯讓步的堅持.而是一種會心交流、心照不宣的目光探尋.
周遭的風聲細細微微穿過耳廓.靜好的時光被烘托的有些肅穆.良久之後.彼此之間自對方的目光中看出了一些別樣的味道、真實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