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變發動起始、至眼下結束,前三路主力人馬已經如數完成了他們各自的任務,而第四路相王李旦與司馬袁恕己這裡進行的亦是順利非常。
這邊武皇被控制住,而李旦那邊也極快的便控制了中.央機構集權,甚至乾淨利落的沒出半點兒岔子,按著一早擬定好的那個計劃縝密無二的進行,很快便將二張兄弟分散各處的黨羽、親信悉數降服。
緊接其後的禁軍將士浩蕩出宮,直抵著二張兄弟的府邸一路衝殺進去,就這樣將他們留存於家的三個弟弟一併逮捕梟首。又並著二張的頭顱,一齊高高懸掛於天津橋頭示眾於人……
一場興兵宮禁最後的結果無論如何,中間的流血與殺戮都是不可避免的。這又不知造就了多少無依託的冤魂輾轉飄蕩、於看不見摸不著的虛空裡繆繆兜轉而執念難平了。
說來這一切,卻又都何嘗不是定數呢。悲涼與否在這之中,便又顯得那麼無足輕重了。
永夜無邊、寒風又起,上官婉兒煢煢一人行走於落雪消融的冬寒大地,纖纖的身影並著那凋朽的神態,使得她整個人頗顯一種無依無靠的伶仃。
她人生在世不長也不短的二十幾年間,那些不斷歷經過的日日夜夜,歷經過的事情算來也都早已不計其數,但似乎還從沒有哪一次的夜一如時今這般綿長恆遠、不見盡頭的。
天色將闌未闌,將明又偏偏不明,就這樣摸不著頭腦的欲蓋彌彰、掩映開合,才最淒冷斷人腸。
但是斷腸。那柔腸早已繞指成結斷了不知有多少次了吧。時今還能再斷麼。
凌波小步逶迤款聘,獨自一人,婉兒踏在太初宮狹長迂迴的漢白玉甬道上。浩淼的天風吹鼓起她鳳尾蝶扶搖羽翼樣的宮袂衣襬,那些美輪美奐的韻致、那些大鑲大滾的浮華啊……就此黯然,悲涼感如水樣的開始深滋漫長。
夜色昏沉、曙光將破未破,周遭氣溫煞是冰冷。她的每一步都走的極慢極緩,素淨的面孔上有的依舊是那常見的淡漠平靜。面色是那樣蒼白,蒼白的簡直可怕,根本看不出半點兒血色來。
北風呼嘯著打在身上,曇然間這周身的肌體便起了一陣微小的顫動,一如這心、這面一樣的寒冷刺骨。
前所未有過的無助之感霍而潮襲,那麼無助那麼無助……
婉兒只是想要哂笑,卻往往連這樣的哂笑都不知道應該落在哪裡。著實不知此時此刻到底該懷著怎樣的一脈心情,喜悅,悲傷,或者是哀涼。
她辜負了武皇,歸根結底,她到底還是辜負了武皇。
這個念頭貼著心靈的譴責,起的蓬勃而潦草。這是既定的一抹逃不開、躲不掉的直白的無奈。
冷不丁的,隨著白月光一蕩間顯出的一痕清冽,她想起了那句話,那句武皇在迎仙宮寢殿裡看向她時,對著她、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
那一句迷迷的譫語,似在捫心發問、又似在問出口的同時就已經洞悉明白了一切。當時武皇說,“婉兒,朕待你不薄啊……”
“朕待你不薄啊……”
像咒怨、像索命、像怨靈、像執念、像……讓上官婉兒只覺的一陣接一陣的扼頸窒息。
她錚地心口一痛,素指漣漪,下意識忙不迭的緊緊捂上了揪疼的心口,可那張靜好而精緻的面孔卻依舊像死水、像堅冰的一絲波瀾也無。
得了自由麼。時今武皇的時代看著便結束,她不需要繼續受制誰人。那麼可以,得自由了麼……呵呵。
章臺柳依依、紅袖制詔忙,自打她幼時家道生變後糊里糊塗便順著命運的顛簸而入了長安大明宮、即而又隨著宿命漩渦的攪湧而輾轉至神都太初宮,自打那命格交錯的一瞬間起,她上官婉兒便又何嘗還能再有什麼自由。
拖著這一副木訥無魂的身子,耗盡一生一世的氣血神思,她參與了這一場政治變革,拼著全部的一賭,所為的予其說是李唐、是李旦,倒不如說為的是她自己。
當那個人猝不及防的闖入生命、與她兩道本不相干的生命線交錯在一處時,倏然便撩撥起的起心動念,讓她頓覺原來自己這一顆死灰樣的心居然還會動、還會復甦、還沒有死去……她為的,不過是祭奠這一點倔強的生命力而已。
生命是無常的,天道是欽定的,泅水一般自拔不出、而始終無法上岸卻又偏生沉淪不得的性靈們是可悲的。
又是一陣灑沓天風漫溯起來,寒流起落時,婉兒只覺的前方望不見盡頭的明滅崎路間,那些流轉錯綜的浮光倏然一下被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