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昭明是遼帝的第十七個兒子。
從理論上來說,他屬於皇族,就算他爹很能生很能活,但作為皇子,生活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很糟糕才對。
但偏偏他生在遼國。
遼國起於草原,長於遊牧,所以在繼承這件事上的風格與中原的魏國相去甚遠,在中原生為皇子,如果遇見山河破碎的年頭固然不是什麼好事,但如果國力還鼎盛,那就純屬於投胎來享福了,只要沒興趣去爭一爭那皇位,平安喜樂地活下去總還是沒什麼問題的,逢年過節去給自己當上皇帝的兄弟拜一拜年,其他時候窩在自己的封地,只要不腦袋一抽起來喊一聲奉天靖難,就連史官都得捏著鼻子認一句賢王。
只可惜這一套在遼國行不通遼國的權力制度很大程度上還保留了部落時期的一些舊例,比如除了部落繼承人其他的成年子嗣,就得分些牛羊分些族人趕他出去自己過日子,你要問日子過不下去了想回部落來啃老怎麼辦?
不好意思,壓根就沒這樣的說法,不提著刀子把你趕出去就算是客氣了。
而在遼國開國之後,這種鼓勵皇子自己幹活養活自己的風氣也延續了下來,而且遼國不太講究嫡長子繼承製這個事情,只要皇子中有能力出眾的,或者只剩一個還活著的,那就是下一任遼帝。
遼國的史書不算長,但這樣的故事已經有很多了,現在這位英明神武雄才大略的遼帝當年是怎麼上位的早已無法考究,或許只有等下一任遼帝也歷盡艱辛爬上那個位置,才會用解封當年史書的方式,來吸引去所有人的注意力,讓他們忽略掉自己又幹了些什麼。
一代代遼帝就在這種略顯原始和血腥的競爭方式中廝殺出來,不得不說還是有一定效果的,雖然最後爬上去的皇帝殺性可能有些重,但起碼不會太蠢,每一個皇子成年之後都會在軍中或者朝中任職,起步有多高通常看當時的局勢和他們老爹的心情,而在如今遼帝除了夭折的幾個外的十九個兒子之中,耶律昭明便是最不受重視也最奇葩的那一個。
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個野蠻人中的讀書人這一點從司徒鄢是他的朋友,而左相是他半個老師就能看出來。
再加上他年紀太小,懂事時自家的兄長們都能獨領一軍了,而他在軍中豪無聲望,競爭皇位基本沒了指望,在朝中任文職又難免一身酸腐氣,尤其是不擅長看眼色,在幾次風波中都站錯了隊,便導致連最後養活自己和兩個老奴的官職都弄丟了,只能每個月到了月初跑到遼國近些年才有的宗人府打秋風,甚至得靠賣點藏書才能勉強把日子過下去,而且許多好友雖然礙於舊例不好伸手塞錢,但也不好真眼看著這位皇子餓死在上京城,或者穿著滿是破洞的衣服招搖過市,所以還是偶爾不惹眼地施以援手,起碼能讓他的日子過得好一點。
比如當初的司徒鄢,就沒少讓府上的下人趁清晨送菜送糧。
說句實話,堂堂皇子能混到這個地步,遼國開國以來也是頭一例,遼國那麼多皇子,有死在爭位的,有死在戰場的,有死在暗殺的,甚至還有在朝中任職觸怒自己親爹被推出去砍頭的,可像耶律昭明這樣廢材的,那可真是前無古人後不一定有來者,很多時候耶律昭明在上京城內城邊緣的那棟小院裡對著自己那兩個從宮裡帶出來的老宦官感嘆,估計自己這輩子已經完了,唯一的指望便是新帝上位之後能給他這便宜弟弟一點好臉色,把他送到草原或者西域那些遠遠的地方,起碼能不愁吃穿只能說他的追求也就這樣了。
但老天爺從來都喜歡和人開玩笑,當二十歲的耶律昭明準備躺平等死的時候,宮裡來人了。
耶律昭明記得那是個平凡的清晨,他在院子裡喝著加了些糖的白粥,一個老宦官在旁邊給他補著內衫,因為那內衫褲子上破了個大洞,所以這些天耶律昭明出門都不敢走快生怕外衫飄起來露出破洞叫人恥笑,吃完早飯之後耶律昭明打算去一趟宗人府,問一問上個月沒發全的皇族月錢他是皇子中唯一去領的那個,然而在他推門之前,那扇有些掉漆的門先被人推開了。
他被帶入了許久沒有再進過的御書房,見到了一向不喜歡自己的親爹,還看到了在一旁抹眼淚的母妃,以及投來詭異目光的左相右相。
如果說在入宮之前他還幻想著這是自家老爹心軟了想給他條其他的路子走,那麼他此刻就算是再廢材,也能意識到,事情不對了。
他聽到了一份旨意,一份已經加蓋了大印,也根本不需要問他意見的旨意,他作為遼國的皇子,上京城有名的廢材,身上流著一半遼帝血脈的皇族,要去到剛剛被魏人打下來的南京道,成為魏遼休戰的質子。
質子這個詞在大遼的歷史上可真夠新鮮的,正如從未出現過他這樣廢材的皇子一樣,遼國也從未有過為求休戰送皇子去他國為質的記錄,以往的大遼從來都是不服就幹,哪裡用得上這個東西?
可卻被他撞上了。
到底是怎麼走回自己那棟小院,耶律昭明已經想不起來了,他腦海裡一直是自己父皇那面無表情的臉,他意識到自己對父皇的理解還是低了一層,原來父皇不是對親情比較漠然,父皇壓根就沒有親情。
一個給皇族丟臉的無用皇子,用來暫時撫平敵國的攻勢,和內部的風向,然後拖過這段時間,就可以騰出手來考慮和那個南方的帝國再次拼一拼了。
至於到時候再次開戰質子的結局會怎麼樣?
耶律昭明坐在小院那缺了一角有些搖晃的石椅上看著天空,兩個老僕在幾個宮裡宦官的注視下匆匆收拾著行禮,根據旨意,他的父皇一天都不打算讓他在上京多待。
這就是...自己最後的價值麼?
耶律昭明這樣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