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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術 (2 / 2)

自從見到河絡的北邙石以後,還不曾有什麼訊息讓這個日漸消沉的村莊如此生氣勃勃。採石是命脈,那是不能不關心的。可是鈴鹿和柳陽逆都不是山上坳的人,眾人的矚目就純粹是看熱鬧。又過了幾日,村人說起柳陽逆來,曖昧的眼神都變成了茫然和惶恐。原來上山打獵的人看見鈴鹿帶柳陽逆去了響水潭。誰能去響水潭,一向都是領柳人說了算。可是從來也不曾有外人進過響水潭,領柳人和繪影的干係太大,哪裡肯讓生人進去。但是柳陽逆一定是去過了,還見到了繪影,因為他回來買馬料的時候人人都看見他臉上那層青色的水鏽。這樣的水鏽只有接觸過繪影的人才會有,山上坳家家都有采石人,這水鏽向來看得熟。外人去了響水潭!

若是以往,村子裡早就翻了天,那是山上坳的命脈。如今誰也說不出一個“不”字來,懵懵懂懂地只是覺得有極大的陰影壓了過來。這天開始,關於柳陽逆的流言就漸漸稀少。過了半個月光景終於有人發現,柳大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不見了。對於文錦渡來說,這半個月的時間過得比半年還長,每天翻來覆去想的都是那些採石的日子,後院的沙地上一遍一遍也不知道寫了多少個“袖”字。鈴鹿的笑聲還是清晰的,可不知怎麼面容忽然變得模糊,讓他背後一陣一陣地出冷汗。

這件事情究竟是怎麼發生的,他總也想不明白。一切都是好端端的,怎麼幾天功夫,這個世界就調了一個個兒?然而不管想不想得明白,那日裡鈴鹿看著柳陽逆的目光他是看到的,這樣的目光不曾投射到他的身上。日子過得稀裡糊塗,到了月末文錦渡才猛地想起又是採石的時候了。可是連羅米生都去青石謀生了,這一回,還有誰去?文錦渡想到這裡,慘然一笑。柳陽逆顯然已經離開了山上坳,鈴鹿可也沒人看見過,也不知道還在不在響水潭。想到這一層,文錦渡的心思倒理得清楚了些。如果這輩子都是這樣過法,不如早點死掉算了。

要不然,還得在地上畫多少個圈才算完?想一想柳陽逆的戰馬和甲冑,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在家裡龜縮了半個月的原因。柳陽逆看起來也不比他大多少,倘若自己也是這樣的神氣,大概一早就衝到響水潭去向鈴鹿問個究竟了。一下子,先前羅米生說的話也湧進了心裡,青石城正在募兵!文錦渡拿定了主意。

額頭上微微有些發癢,文錦渡抬起手背來拂了一下,溼淋淋的,原來出了好多的汗。抬起頭來看,日頭卻正要爬上中天。他用力刻下最後一刀,仔細地把手裡那塊小小的紫石吹得乾淨,滿意地凝視了一陣子,眼眶卻不知不覺有些發熱。正午時分了,陽光暖洋洋地灑在臥牛石上。鈴鹿怕是不會來。也許,鈴鹿已經不在這裡。他站起身來,長出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把那塊紫石收進懷裡。身邊的四頭大角正在撕扯地上的草皮,聽見他起身,一起停下咀嚼,目光炯炯地望著他。文錦渡抱了抱領頭那頭大角毛茸茸的大腦袋,說:“咱們走吧。”大角沒有動,兩隻軟軟長長的耳朵豎了起來。香松林的那邊有極熟悉的歌聲響起來。

“催人出門雞亂啼,送人離別水東西。挽水西流想無法,從此不養五更雞。”原來鈴鹿沒有走!文錦渡忍不住跳了起來,嚇得幾頭大角後退了幾步。只是聽得兩句歌詞,他心裡暗暗奇怪,怎麼鈴鹿就知道自己要走呢?一時間滿腦袋都是稀奇古怪的念頭。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鈴鹿紅豔豔的身影就出現在林中的小徑上。文錦渡迎著向前走了幾步,卻猛然吃驚地站住了。

就那麼十幾天,鈴鹿好像變了一個人。眼睛沒有以往的光亮,又紅又腫,面頰枯瘦,下巴尖尖的。他幾乎忍不住伸出手去撫摸,好容易壓下了這個念頭,卻聽見鈴鹿說:“阿渡哥,你可瘦了好多。”原來文錦渡只是認命,心中刀割一樣的難受,卻總記得自己是個男人,不管怎麼傷心,眼淚也只是在眼眶裡打個轉轉。聽見鈴鹿這樣關切的一句,頓時嗓子裡堵得厲害,再也按捺不住,才轉過身去,兩滴大大的淚珠就滾落下來。鈴鹿嚇得手足無措,不知道自己哪裡說錯了話。文錦渡深吸了一口氣,用力剋制情緒,笑著說:“鈴鹿你還說我,自己也清瘦得厲害呢!”

鈴鹿低下頭去,並不作答。文錦渡也知道不能再糾纏此事,清了清嗓子說:“鈴鹿啊……沒有人採石啦!”鈴鹿點點說:“知道啦!”兩個人再不說話,又沉默了一陣子,文錦渡鼓足勇氣說:“我也不去拾石菇了。”鈴鹿抬起臉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幾頭馱滿了東西的大角,說:“知道啦。”說著眼睛又是失落又是傷悲。文錦渡心頭一軟,幾乎就要說出“我在這裡陪你”。定了定神,他終於沒有說出這句話,倒是嚥了口唾沫說:“那我今天就走了。”

鈴鹿眼波流轉,看得文錦渡一陣心虛,不知道她心裡是什麼念頭。嘆了一口氣,鈴鹿說:“阿渡哥,我送你走。”這一回,沒有了柳陽逆的鮮衣怒馬撐腰,鈴鹿走得倒是比先前還要從容。正午時分,街上的閒人不多,稀稀落落的那幾個看了一眼便又回頭去做自己的事情。領路人的魔咒似乎只有一次的效力,村人見過一次也就不奇怪了。這一路氣氛壓抑得很,若是以往這樣的時候,通往響水潭的道路上都是歡聲笑語。文錦渡想得出神,臉上不由浮出笑意來。

鈴鹿見那笑容,心中多少有些明白,微笑著問:“阿渡哥,可是想起以前採石啦?”文錦渡點點頭說:“我也不採石,我也不管石價,可是,那個時候大家歡歡喜喜地做著同一件事情,感覺可真是好!”“小時候大家一起抓蝴蝶也是好的呢!不過現在都長大了。”鈴鹿的回答似乎文不對題,卻又意有所指。文錦渡張口結舌,竟然接不上話。出了山上坳四里,就是十三里下山的棧道,那都是懸在絕壁上極窄極險的道柳,文錦渡不要鈴鹿再送。鈴鹿也不堅持,說:“阿渡哥,山下面和山裡不一樣……”

文錦渡聽她說得關切,忽然心裡有氣,打斷她說:“知道的。”鈴鹿被他一搶話頭,面上一紅,有些陰晴不定的樣子。文錦渡衝口說出這一句來,馬上就後悔了,看著鈴鹿卻說不出一句道歉的話來。他一隻手在懷裡掏啊掏的,把那塊紫石摸了出來,謹慎地看著鈴鹿的臉往她面前遞。“什麼呀?”鈴鹿問。“給你刻的。”文錦渡嘶啞著喉嚨說。原來是一片紫石刻的圓仔花葉子。文錦渡實在不會雕石,這片葉子看起來稚拙得很。可是他的功夫下得足,葉子上一絲一脈的葉絡都清楚得很。鈴鹿拿著那片石看,手不由微微有些顫抖。恍恍惚惚地,她似乎記起遙遠的過去來,她坐在響水潭邊的青石上拈著一片枯黃的圓仔花的葉子眼淚汪汪地發呆。

那已是久遠的事情了,現在她早已學會從容地看圓仔花開落,把那些幼稚的記憶都埋葬了。不料文錦渡一直還記得。石是好石,掌心裡的葉子剔透奪目,紫得媚人。鈴鹿靜靜地凝視著那紫石,緩緩開口:“阿渡哥,你對我好,我怎麼不知道?有時候啊,我也想,要是我能……”她臉紅了紅,斟酌了一下用詞,“能……能喜歡上阿渡哥,那我們一定會過得很幸福。爺爺對我說,繪影就算有壞運氣,可是我們祖祖輩輩都過得開心呢!只要想好好過就行。”她停了下來。

文錦渡站在那裡,一字一字地聽,想要把每個字都記到心裡去。“阿渡哥,其實我一直都是喜歡你的。村裡只有你真正不嫌棄我,事事寵著我由著我,我從來都記得。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就覺得又快活又放心。天氣好的時候,我也常常看著你在屋頂上翻曬乳酪,心裡覺得特別踏實。可是,”鈴鹿接著說,“這種喜歡跟那種喜歡又不一樣,阿渡哥你知道麼?”她也不等文錦渡回答,自顧自地往下說,“我原來是不知道的。自從柳大哥來了,我才知道原來想念一個人可以是這個樣子。柳大哥是了不起的人物,可他到山上坳來只是為了打探響水潭的情形,那是因為青石城要打仗了。

他對我好只是因為他需要進響水潭,事情一完他就走了。他的責任比我能想像的都大,不會留在這個地方。可是我就是惦記他,時時刻刻都想著他,再沒有別的念頭。要是那個時候他肯帶我走,我大概會把繪影都放在一邊的。你懂嗎?”

如果半個月前文錦渡還不能明白鈴鹿的感受,這時候他可是再瞭解不過了。他想說“我懂”,可是鈴鹿的話刺得他心裡痛得發麻,哪裡說得出話來。

鈴鹿望著連綿的群山,嘆了口氣:“阿渡哥,這都是註定的。我這樣喜歡柳大哥,可是我也喜歡你寵著我疼著我。要是你對我不好了,我的心裡會很難過。這是不對的,我心裡明白,可是我總也不願意和你說清楚。”她望了一眼文錦渡,“阿渡哥,你要是我親哥該有多好?可是這樣的話我也不敢跟你說,因為你一定會更加不開心……所以,最後你們都走了,那也是應該的。”

聽見鈴鹿說到“親哥”的時候,文錦渡覺得自己像是捱了一悶棍,可是挺一挺胸,他又站得直直的:“鈴鹿,柳陽逆是外面的人,他的眼界固然和我們的不一樣,可是有你這樣好的人,又有什麼不可以放棄的?我這次就要去青石了,見到他我要跟他說。”

聽他說得認真,鈴鹿忍不住微笑搖頭:“我知道你當我是寶,可不是人人都是這樣的……”文錦渡頓了一下,大聲說:“鈴鹿,只要你願意,我總是會好好待你的。”鈴鹿抬起頭,眼波如水,她伸出手來輕輕撫摸文錦渡的臉龐,那神情又是感動又是悲傷,好一陣才說:“阿渡哥,我知道的。你好好的!不要惦記我。”山上坳再沒有人採石,供養領柳人的規矩就岌岌可危。文錦渡這裡也沒有什麼餘糧。

只得帶了四架乳酪、石菇打算去青石賣了換成糧食,讓他們帶回來。想來想去,不放心的事情還多,只是到了這一步,也沒有多說的餘地。文錦渡咬咬牙,不再去看鈴鹿,趕著大角往棧道上走。走出幾百步遠回頭張望,只見鈴鹿紅色的裙裾在山風裡激烈地舞動著,揮著手正衝他大喊,隔得遠了聽不清楚,大概就是“小心”之類。

他心頭一熱,雙手在嘴前捲了一個喇叭筒,用力喊:“到了青石我就去找他!”四頭大角被他嚇了一跳,撒開蹄子往前跑,棧道上都是叮叮噹噹的鈴鐺聲。山風呼嘯,也不知道鈴鹿聽見了沒有。

四百名騎士在中軍帳外列成一個方陣,黑色的盔甲遮蔽了他們和坐騎的全部身體。長槍如林,漆黑的槍身,漆黑的槍纓,只有槍尖在耀眼的日光中反射出讓人心驚的點點寒光。帶柳的副將揮了揮手,那個方陣就整齊地從中間裂開,留出一條恰巧能容三匹馬並行的通道。那副將催動戰馬,先走入通道中去,尹文君微微一笑,輕輕夾了一下馬肚,也跟了上去。

才走進那黑色的通道,兩邊的騎士齊齊大吼了一聲:“喝!”接著“咯嚓”一聲悶響,長槍交錯,這通道的上空頓時黯淡了下來。那副將顯然是見慣了這樣的場面,身子晃也沒有晃一下。尹文君的戰馬在早先的夜襲中折損了,這時候換的馬是李捕毅的花斑豹。馬雖然也是一等一的好馬,但是青石城主的坐騎什麼時候見過戰陣?騎士們的一聲大吼嚇得那花斑豹猛地跳了一下,驚疑不定地站在那裡,竟然不肯再走。像是要給這場面加點料,又是一聲聲的清嘯,那些騎士單手執槍,另一隻手從鞘中抽出雪亮的馬刀。

一眼望去,齊刷刷的果然好看。尹文君回頭望了柳陽逆一眼,柳陽逆手上好端端地捧著那隻大紅描金的食盒,座下的烏騅依舊從容地邁著花步前行。“好在是我託著食盒,”柳陽逆笑著說,“要是你的話,該把好東西都灑了。 尹文君搖搖頭,一臉無奈:“現在就看不上這匹花斑豹啦?”

柳陽逆往前傾了傾身子,握著韁繩的手輕輕撫摸了一下烏騅的臉頰:“看上自然是看上了,不過打仗比不上我的烏騅。”兩個人說說笑笑,全然沒有把兩邊殺氣騰騰的鐵浮屠重騎放在眼裡。那副將也不回頭,臉上微微有些驚異的神情。

離大帳還有十餘步的距離,那副將已經翻身下馬,跪在帳前稟報:“公爺,青石使者到了。”口氣頗為尊敬,用語卻通俗得很。帳裡面並沒有回答,那副將抬頭看了看,回身示意尹文君、柳陽逆下馬。柳陽逆有心露露身手,右腿一偏手一鬆,人已經站在了地上,快得讓人沒法看清,左手託著的食盒還是紋絲不動。帳裡有人“啪啪”鼓掌,說:“好騎術。”聲音清朗,正是項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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