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這就是這個年代的法國。雖然已經成為了一個近代化的國家,雖然科學和文明在以難以想象的速度發展,但是所謂發達和進步只是集中在巴黎和少數幾個大城市而已,在遠離巴黎的外省和鄉間,一切都還照舊,同一兩個世紀之前並沒有太大的不同。甚至就連大革命時代的狂潮,也沒有在這裡留下多大的痕跡,一切都被封閉到了平庸和一成不變的鄉村當中,而這些人也並不以為憾事。他們對世間事物一成不變的裁決形成了一門傳統學科,誰也休想再加進一點新精神。這些墨守成規的人,他們的生活就是在習慣的圈子裡打轉。
“真慶幸我擺脫了這樣的生活!”在應付住了又一位夫人的無聊的問候之後,阿爾貝終於又小聲了抱怨了一句,“我都沒法想象當年如果我留在老家,如今會變成個什麼樣子!”
阿爾貝之所以被如此青睞,倒也不是沒有原因的——在剛才的交談當中,只用了幾句拐彎抹角的交談,這些夫人們就以她們特有的機靈把兩個年輕人給掂量個透了。
夏爾德特雷維爾,在京城的政府機關當中職位甚高,據說還有大筆的財產,但是卻有了未婚妻……啊,真是可惜。
阿爾貝德福阿格拉伊,同樣有一個相當優越的姓氏,而且是一個級別低一些的政府官員,未婚。更重要的是,根據德特雷維爾先生的介紹,這個年輕人還有大筆可以自由支配的財產,光是從政府裡面拿的年俸就在三萬法郎左右……啊,簡直完美無缺!整個法國都難以找到這麼理想的女婿了!
於是,只用了幾分鐘,在心照不宣之間,阿爾貝就成了有未嫁女兒的夫人們特別照顧的人,也幾乎成了整個宴會上最為忙碌的人了。夫人們一邊殷勤地問他各種問題(順便套他的話),一邊不著痕跡地推薦自己的女兒,同時互相非議其他人家,盡力使人相信在這個圈子裡她是個例外——在短短的一兩個小時內,種種出於利害關係而出現的真情流露,讓阿爾貝應付得叫苦不迭。
這個圈子裡,種種盤算代替了情感,禮貌只不過是義務,連最簡單的見解都暗含著傷人的成分。在這個小小的社交界裡,生活中的每件事物都十分協調而且單調,一切都清清楚楚,貴族的身分和土地的價值都明碼標出,任何一個人都對別人家的事情知之甚詳,並且以談論對方權當做單調生活的一種消遣。這種外省的鄉村生活,有些人覺得簡單,有些人覺得令人窒息,但是隻要在這裡呆過一陣時間,就會適應這種無所事事、無所用心的日子,習慣這種令人頭腦遲鈍的空氣,並且將其視為是一種理所當然,並且把巴黎的那種激進、幾乎每天都在變化的生活當做是一種墮落的罪惡。
直到晚宴的尾聲,阿爾貝才從剛才那種難言的尷尬和苦惱當中解脫了出來。
然而,出於禮節上的必要考慮,他們也還不能從這家人告辭,因為外省的慣例就是吃完晚餐後大家打幾圈牌,不管怎麼說,他們得和其他客人一樣打上幾圈惠斯特才能安安穩穩地告辭離開而不受人指摘。
“夏爾,為什麼你要突然故意地跟他們說那麼多我的事情?就為了讓自己輕鬆一點嗎?”趁著僕人們收拾餐桌的當口,阿爾貝忍不住對夏爾抱怨了起來,“這下可麻煩透我了,要眼睜睜地看著這些夫人們帶著笑容吵架,簡直是讓人頭疼透頂!”
“我的朋友,這有什麼不好的嗎?應付女人不是你的專長嗎?”夏爾笑著回答,“再說了,聽聽她們的話有什麼不好?你都有這個年紀了,也該給自己找一個夫人了吧?我覺得這裡的姑娘挺好的啊,她們都被父母從小看管著,還有教士給她們灌輸服從的天職,不像巴黎的姑娘們那樣無法無天……”
“這種事我自己都不關心,你那麼操心幹什麼?”阿爾貝有些不滿地抱怨了起來,“還有,給自己找一個剛才那樣頭腦淺薄的夫人,就算忠貞不二又有什麼意思呢?如果我只是當做豔遇,釣上鉤之後就跑了,那就更加不行了,在這種鄉間,互相知根知底又民風保守的地方,少女失貞的問題比其他地方要嚴重得多!我倒是不擔心女孩子那邊的問題,我是擔心到時候人家的父兄來找我決鬥了怎麼辦?那可麻煩得很……你以為我沒吃過這樣的虧嗎?”
“啊喲,你居然想到了這裡去了?”夏爾突然隱隱間對阿爾貝有了一些佩服。
不愧是常年從花叢裡混跡過的人啊,居然把事情能夠掂量地這麼清楚。
“好吧好吧,我的朋友,看來是我思慮不周……不過沒關係,要煩也煩不了多久了。”他有些抱歉地拍了拍阿爾貝的肩膀。“我們反正就是來客套一下,又不打算在這裡呆多久,老實說我自己也覺得同這些人呆在一起渾身不自在呢。”
說罷,兩個人走到了牌桌邊坐了下來,開始了同這些客人們的牌戲。
雖然一開始兩個年輕人都是懷著一種優哉遊哉的心情坐上牌桌的,甚至有一種“我們來教教你們這些愚笨的鄉民吧!”的感覺,但是很快他們兩個人就重新變得凝重了起來——因為他們的對手,牌技實在太高超了。
平心而論,他們的技術都不差,夏爾也是在巴黎的社交場上歷練過的,阿爾貝甚至可以說是個老賭棍,但是他們很快就發現對面的技術比他們猶有過之。
看來,這些幾十年來一沒事就聚在一起吃飯打牌的鄉間小貴族們,在不經意間早已經練成了高超的打牌技術,甚至可以在毫無表情的情況下打出心照不宣的精妙配合。
——難道這些人都把自己的智力天賦加在了牌戲上面了嗎?在連輸了幾把之後,兩個年輕人都忍不住在心裡暗罵了起來。
很快,被挫傷了自信心的夏爾和阿爾貝開始認真打起牌來,雖然賭注不大——在外省,一晚上輸幾百個法郎就已經是了不得的大新聞了——但是那種年輕人常有的勝負心仍舊使得他們不願接受這種失敗。不經意之間,時鐘開始走向了深夜,兩個年輕人誰都沒有想起來自己最初是打算打幾圈就走的,而仍舊坐在牌桌上和那些面目已經沒有那麼可憎的對手們奮戰。
按照鄉間的習慣,在牌桌上的間隙,僕人們不斷送來蘋果酒和各種果餅來作為點心,同時大家也不間斷地閒聊中,偶爾不同牌桌上還會交換對手。
這種閒聊當然會經常扯到政治話題,一開始夏爾還擔心自己會被問到政治立場的問題,但是很快他就發覺了,這些鄉間的貴族們對正統君主的熱愛絕對僅限於口頭上而已,他們原本也許有各種各樣的抱負和經歷,但是在歷經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鄉間生活、並且呼吸夠了這種平庸空氣之後,早已經習慣了這種在自己的莊園裡悠哉遊哉地打發日子的生活,他們對一次伐木或自己釀造的蘋果酒的關注更甚於對君主政體的興趣。
夏爾和阿爾貝都在路易波拿巴手底下任職?但是他們畢竟還是姓德特雷維爾和德福阿格拉伊啊,畢竟都還有大筆的家資,這樣不就夠了嗎?——從人們的神色當中,夏爾讀出了這樣一句話。
哎,其實這群人也是不錯的嘛……夏爾突然這麼想,然後順手抽出了一張牌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