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舒舒服服地倚著安眠的老槐樹,看著閣樓裡的燭光,感受著春夜的繼續下沉,心裡想,就這樣把自己完整地交給這個異樣的春夜吧。
樓閣裡的笑語聲漸漸聽不到了,但音樂沒有消失。我提提眼神,注視著樓閣有燭光的視窗,希望能從這些視窗看到些什麼,哪怕是幾個移動的影子。可我看到的只有燭光。
音樂徐徐飄來,分解著我腦中的物象,感覺物象都在膨發分離,有連有斷地幻著變著色的立體形影,似船非船,似峽口非峽口,似森林非森林,神女峰,似是而非……。眼皮開始發沉,燭光的視窗波浪似的浮動……
天放亮時,醒過來的我才明白,我竟依著老槐樹睡了沉沉的一覺,似乎夢都沒做。眼中的花紋散盡後,一個個虛乎乎的土包聚實起來。哦,一座座荒墳哦。哎!奇了哎,樓閣呢、音樂呢、她呢?彼實體怎麼成了此實體,生氣的歡悅,怎麼落成了森森死沉?我這一覺睡得哎,睡出了《聊齋》。
這哪一齣?耍什麼懸疑?那個骨頭渣兒都爛沒了的老白唬蛋——蒲松齡,跟我有啥瓜葛?我又不尊崇他、熱愛他,跟他也從未有過神交,幹嘛要我來遭遇他筆下的冷場和悽清?這我就不能不擺明態度。聽著:不管你是哪方的力量,具有怎樣翻雲覆雨的招數,明物質也好,暗物質也罷,都不要與我來發生牽涉;你儘可以在這不該複製的年代裡來複制蒲松齡,但你犯不上讓我趕上,更犯不上讓我來當懵懵瞪瞪的走卒。對於過分的莫名其妙,我向來抵制。要跟我來,你就直截了當著來,該是什麼就是什麼,該擔什麼活兒就擔什麼活兒,能幹的我就幹,幹不來的我就不幹,就是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的事嘛!
一番牢騷過,馬上感到自己的無聊:這板叫的忒無厘頭,糊塗哇!就算你的私慾脹出了腹外,也得思之以量啊!這本該就是逝去的、埋葬的,天底下沒有什麼可以阻擋,更不可以改弦異轍的指令碼,正如日月的輪換,四季的交替。你個無足輕重、畏首畏尾的人間草民,也配伸直指頭,點點戳戳?
情緒平復下來。
絲絲的清涼,敷滿醒透了的臉。臉皮下層,知覺出潛伏下來的淡涼夜氣。陽光照過來前,夜氣的潛伏不會結束。驚異的是,身體還睡前那樣溫乎乎的,如同偎在被窩裡。可畢竟是在春夜的郊野,席地而坐地睡了這麼長時間,怎就沒浸入一點春寒?怎麼,我睡著時有誰為我加了蓋物,我醒來前又悄然收回了?
我向前欠欠,活動活動睡得有些酸乏的身子,然後重新倚回老樹。放眼看去,春晨中漫著薄霧的原野,正在為日出後的伸展做著準備,荒墳移到了視線的底部,成了幾條弧形的虛線。遠處,綠起來的野樹,蒙著淡淡的水汽,仍紋絲不動地睡著,再過會兒,早起的鳥兒會來把它喚醒。野花還沒大面積開放,先開的從成片的青草中伸出來,不過色彩還不夠濃,形態也顯得消瘦輕薄,感覺若起一陣大風,便可吹離,翻卷成漫天飛花。
按說,踏實的大地,自然的春景,人力堆成的土包,不再融有非實體化的虛迷。但我的意識仍夜海盲漂般地找不到燈塔,那裹挾著堅固核心的疑慮,仍力挺我不知從何而起的成見。耳中聲起:眼前的往往暗喻著遙遠,遙遠的往往明示著眼前;遙遠與眼前,誰是誰的主體,誰是誰的派生,比雞是蛋的雞,還是蛋是雞的蛋,更為糾纏,且永遠糾纏不出結果。
但要分開了看,遙遠與眼前,確有距離。不過這距離,找不到能夠丈量的尺度。可能找到了能夠丈量的尺度,也無法獲取資料。因為這距離在空間中,沒有穩固的起始點可供定位,不固定的起始點,還不停地首尾互換,趕上了蚯蚓的兩端——朝這邊爬,這邊是頭,那邊是尾;朝那邊爬,那邊是頭,這邊成尾,簡直比神經錯亂的夢還難捉摸。所以,遙遠與眼前,便在距離的無間中,含混不清。
回望沒去多遠的時空——晃動的車廂、熱鬧的夜場、高大的古建築、春夜的郊野……,以我倚樹睡著前為結點,都歷歷在目地收攏到我歷史的行囊中,成為最後審判的證據。當然,最後審判還不知要延續到哪年,留作後話吧。現在需要歸攏的還是眼下,趁著還沒有徹底厭倦之前。
狐仙被識破,我被分身,純物質時空中的尾隨,一步一步地來到了這裡——同樣是純物質時空中的這裡——恍然一夢,矛盾橫生。這到底是在為什麼註解呢?甩掉我,對離開城中的狐仙來說易如反掌,但她並無此打算,否則,她不會給我增加腳力。之所以給我增加了腳力,就是要我不掉隊地尾隨著她,來到這裡。
這裡是她前行的終點,
也就成了我尾隨的終點。
那麼,把終點選在了這裡,出於什麼目的?可不可以這樣問:遇到不是偶遇,識破也不是偶然,都是事先的預謀、精心的安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