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工作場所,上晚班的人幾乎都到齊。一夥夥圍成圈的男女,熱烈地說些沒用的閒話,幾十臺發熱的臺式電腦嗡嗡響著,好像哪個搗蛋鬼捅翻了馬蜂窩,憤怒的馬蜂正滿屋盤旋,尋找罪魁禍首。
我坐進角落裡,被狐仙牽住的心,在這本來就讓我膩煩的圈子裡起著煩躁,陷在轉椅裡的身體,也沒有停下後的歇息感。我知道,把心從狐仙那兒挪開些,會好受的多。可我做不到。這次,甭管我怎麼不願意承認,都將是我這生中惟一的一次與狐仙邂逅。短短的十多分鐘,我等待了多年才等來的十多分鐘,隨著倩影的消失,煙消雲散。
怎麼就不能將這十多分鐘抻長呢?我就該跟著她下車,跟在她身後,能多長時間,就多長時間。難道只為撈取維繫生活的報酬,人就可以全然不顧生命中的其他美好?現在,坐在工作場所中,被人為製造的絞索一次次勒緊脖子,算咋會事?工作本來就老套無聊、毫無新意,日夜以麻木神經為主;這利益的、俗氣的、虛情假意的、諂言橫飛的、壁壘森嚴的圈子,早就想要我命了,今晚比往常要的可緊。
人都是情緒的人,人始終被情緒控制,而人的情緒又太容易被環境綁架。當人的情緒被環境綁架後,若不能有效地抽身,就得奴隸般忍受虐待。我從不甘願被環境綁架,我總認為沒有哪個環境配綁架我。可認為取代不了事實,綁架時時在這個圈子裡發生,不放過每一個成員。也是無奈中自我保護機制的恩賜吧,每當我被環境捆勒得心魂窒息、煩躁不安時,我都能調動起我那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遁世能力,超越環境。
環境,
潮汐般從周圍退去。
泡沫的破碎聲消失後,
我坐在孤零零的礁石上,
眼前是平靜的海灣
和群星點點的夜空。
狐仙不再被波動搖晃,
安於喜靜的神形中。
眼下,華燈初上,城市開始塗抹華彩,所有建築表面的汙漬與骯髒、陳舊與破敗,都隱藏到了光怪陸離的後面。城市進入了乾淨的時段。如今的城市,只有在天黑的燈光裡,才能湊得出乾淨一說,讓有潔癖的人敢放開眼睛。
我跟在她的後面,保持著五十左右步的距離。街上行人如蝗、雜沓混亂,但也不會跟丟。她太容易辨識,好比鴨群中的一隻天鵝。倒不是出於她姣好的身材和脫俗的著裝,而是她非人類的秘而不宣的姿氣。這姿氣能穿透凡人的身體,輻射過來,形成一條看不見的引線,牽領我的眼睛。
確定跟不丟後,我分出神兒來想:之前的下車,不會是咎於我目光的冒犯吧?但這念頭馬上被打斷:得了,別再往得不出答案的問題上扯,現在是下車後,她該不該往地鐵外走。太陽還掛在天上,說是已經西斜,挺不多久就得沉到西山的後面,可這夕照光也很厲害呀!我掌握的常識告訴我,狐仙就是狐仙,無論力道怎樣了得,也抵抗不住日光的侵蝕。就像魚,無論呼吸系統怎樣強悍,扔到岸上也堅挺不了多會兒。
就該呆在地鐵裡,等到太陽下山後,再走出去。
可我怎麼回事,怎麼身在這樣一個時空中,我該在辦公場所裡呀?周圍無聊的男女們閒聊著,發熱的臺式電腦馬蜂樣地嗡嗡,顯示螢幕上粗俗拙劣的角標一成不變地掛著,我是下了地鐵走了十幾分鐘的路,登過二十六級臺階,到的這裡,坐在角落的轉椅上失落沮喪著,還沒著手工作。這都是實際的發生呀,沒有任何虛幻的成分。是的,你就在工作場所中,但你也一直跟在她的身後——不光是你的意念,還有你的身體。這麼說,她下車時我已經跟著下了車;我又乘過幾站下車後,也到了工作場所?是這樣。明白了,我被狐仙施了法術,將我分了身,所以我正同時出現在兩個不相干的時空中。早年,我就從掌握的常識中,獲知了狐仙的諸多神奇法術,但是今天,狐仙為什麼要給我施這樣的法術,把超自然的神奇力降到我身上呢?分出一個跟在她身後的我來,意欲何為?真的是為了關照我多年來虔誠的等待嗎?
時間急迫,沒工夫多想了。我得把所有的精力,移轉到跟在她身後的我上,讓工作場所中的我,變成無知無覺的殭屍吧。
大概是考慮到持續的完整性,斷缺的情景從我的意識中冒了出來:她走下車廂,從我的視線中消失;車門關閉的提示聲嘟嘟響起時,我被背後一股不可知的推力,從失神中推醒。來不及思索,拔腿衝出車廂,腳剛落上站臺,身後的車門,閘口樣合上。
幸虧靠著車門,要不就下不來了。
我沿著擁擠的站臺,向她消失的方向快步追趕,不時與站臺上的人發生碰撞。顧不上什麼了,心裡光有“快”的催促,把個禮貌當先,排除的一乾二淨:這可不是講禮貌的時候,這是講追上她的時候,追上她,禮貌該啥樣還啥樣,追不上她,禮貌,連張用過的餐巾紙都不如。
到了站臺盡頭的耳廳,我左顧右盼,焦急的眼睛終於在左側出口的甬道里,看到了她。其實我沒費什麼眼力,她實在太醒目,宛如萬里碧空上的一朵流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