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還是望著遠處,讓他的話就這樣憑空消散在空氣中,等耳邊只剩遙遠的電鑽聲和打樁機的聲音,這才開口說話:
“就因為早産,全家人都寵著慣著,寵成現在這副德行,季澤寵,我爸更別提了,就沒見過那麼寵孩子的,要星星給摘月亮,生怕他那點兒破家底揮霍不完似的,最厲害的時候全家人誰都不許帶我兒子,就他一個人帶,我媽給我兒子換塊兒尿布都不成,他不放心,怕孩子面板嫩,容易捂出紅屁股,就到這地步,慣得臭小子無法無天的,
有一回我兒子為了好玩兒,直接把2b鉛筆戳到他大腿裡去了,流了一腿血,他穿了條黑褲子,就這麼生生忍了一天,誰都沒發現,我媽晚上給他洗褲子的時候才發現他褲子脫不下來,搞了半天是血幹了,把褲子黏在腿上了,
後來實在不行了我們才自己帶,但我看也沒啥用,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嘛,說起來季澤夠寵他的了吧?有時候也忍不住,上個月玩兒槍,把季澤他爸去世前和他媽拍的結婚照打碎了,季澤給他這頓揍啊,好險沒打死他,可有什麼用呢?捱打的時候嘴巴閉得緊緊的,就是不求饒,這兩天跟著我,還是原來那德行。”
“大了會好的,”男人坐到她身邊的椅子上,泥土沾上了他散發著洗衣液香味的衣褲,兩人各佔一頭,中間半米左右的距離,卻像隔著楚河漢界,“男孩子小時候是皮一些。”
“是嗎。”女人揚起唇笑一下,沒再說什麼。
兩個人就這麼沉默了好一會兒,女人驀地轉頭看向身旁的男人,“秦鶴,我去上海找了你三次,你知道吧?”她說完又看向遠處,胳膊架在椅背上,玩世不恭地笑一下,晃晃翹起的二郎腿,
“沒別的意思,不是夫妻總是朋友,是老同學吧,像秦主任這麼優秀的心內科醫生,這年頭可是大人脈,何必搞得老死不相往……”
“不用了吧,”秦鶴平靜地微笑著,低頭看自己放在膝蓋上的手掌,疤痕好了,但那個圓形的顏色還是和周圍膚色不一樣,
“真的分開了,就沒必要見了吧。”
女人側臉斜睨著他,“嗯,也對。”之後又是一陣沉默,
小女孩見爸爸沒有要走的意思,就又蹲下來自己玩積木,小男孩捂著兩隻手,把什麼東西揣到羽絨服口袋裡,又撿起被媽媽扔到一邊的ppr管,甩來甩去,中空的管子被他甩得嗚嗚響,一副百無聊賴得要死的狂躁感,但始終離小女孩有一段距離,女人就沒管,拿起手機開啟app 看一眼,中國版圖上屬於首都的位置有一個紅點在狂閃,波紋一圈圈向外擴散,震得她手掌發麻,而屬於她的紅點很安靜,很小,精準定位在榆村。
她把手機息屏,塞進皮包裡,剛想說那要麼就此別過,身旁一直沉默的男人卻說話了:
“是不敢。”
沒頭沒尾的一句,可女人卻把皮包往旁邊一甩,胳膊架在椅背上冷笑一聲,戲謔的眼神上下掃他一遍,“不敢?怕季澤玩兒陰的整你啊?”
“不是,”男人平靜地抬頭看向自己女兒,“我不敢看見你。”
“懦夫。”女人冷冷地看著他,毫不猶豫啐一句,但他還是平靜地笑著看女兒,“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面對自己最想要的東西,有了想要的東西你就會變成手心向上的那一個,變成卑微的祈求者,不過我估計你體會不到我的意思,你是一個很勇敢的人。”
“愛會讓人勇敢,”女人斂去眼裡的鋒芒,懶散地躺回椅子裡,柳葉眼像永遠睡不醒一樣,倦怠地半闔著,“除非你愛自尊心勝過愛一切。”
男人轉頭匆匆看她一眼,又匆匆低下頭去,兩手握在一起,沉吟半晌後輕輕說:“我勇敢過的,我現在也願意勇敢一次,現在不行的話,那就等我和你都老了,孩子們也大了,我們一起回……”
“我這手機裡可有定位軟體,”女人笑著揮揮手打斷他,“一會兒季總把咱倆遠端爆破了。”
男人低頭不語,半晌後又自嘲地笑了,仰頭看著不遠處幾座深灰色鵝卵石築造的廠房,四四方方的牆體,很有上海張江高科技工業園區的科技感和簡約感,免去一切不必要的裝飾,只有幾個恢弘的深藍色大字:
澤清生物。
“澤清生物,開在這裡,”他仰頭,被陽光刺得眯起眼睛,清俊的臉上洋溢位笑容,“他真是一個很狂傲的人,不過這幾年也變了,我有時候看報紙,季盛集團這幾年光慈善活動就捐了上億,別說他爸,就是他爺爺還在的時候也沒這麼大手筆,挺好的。”
“嗯,”女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那幾個大字,倦怠地眯起眼睛,不以為然地點點頭,“人嘛,年紀大了,經歷的多了就知道體諒別人了,心就軟了。”
“是啊,”男人收回目光凝望著她的側臉,“他是比以前心軟多了。”
可女人心不在焉地聳聳肩,出神地望著面前高聳的廠房,“澤清生物真是要了我半條命啊,第一批精油還沒賣完呢就被人告了,說我惡意競爭,得虧這是一扶貧專案,也得虧我沒有以低於成本價的價格銷售,但沒敗訴也沒用啊,東西沒人要,往臉上身上抹的東西,誰敢輕易嘗試?那段時間季澤也不管我,這些事兒就讓我一個人解決,
後來我實在沒辦法,剛開的公司總不能就這麼倒了吧?我就反手把告我的人給告了,不過也是那品牌的廠家自己作死,收購人家不要的玫瑰邊角料以次充好,我本來就是想扳倒一個競爭對手,給自己減少點兒負擔,沒想到一告把自己告出名了,品牌也就這麼一點點做起來了,
而且現在國內消費環境不錯,我媽那一輩人覺得外國的月亮比較圓,到現在東西好就有人買賬,這幾年生意也還行吧,我澤清生物只做玫瑰生意,精油,純露,膏,別的再賺錢我也不做,術業有專攻嘛,
但最重要的是榆村,我救活了一個貧困村,這是整件事最……”
她說著往兒子的方向瞥一眼,奇怪這臭小子怎麼突然這麼安靜,這一瞥不要緊,三魂七魄嗖嗖嗖地就往外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