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夜晚還是陰雲密佈,寒氣逼人,遠在數百里之外的江州卻是繁星滿天,涼風習習。追莽荒紀,還得上眼快。
在江州西,廬山南麓秀峰腳下,有一個叫落星灣的鄉村。南方的村莊不想北方那樣聚整合群,而是東邊一戶,繞幾個彎兒,走幾步山路,又有一戶人家。接近年關,勤勞了一年的人們終於可以喘口氣,歇歇腳,叫三五個親聚在一起喝酒聊天。這落星灣的西邊,有一戶人家,前邊是三間土坯瓦房,後面有個小小的院落,院落的邊角還載著兩株紅梅,清風過處,虹影搖曳,飄來淡淡的幽香。
院的中央,放著一張紅漆斑駁,頗為陳舊的八仙桌,桌放著一盤清炒豬肚兒,一盤臘肉炒白菜,還有一個白底青花小酒壺,酒壺的嘴角還缺了一點點。桌邊坐著兩人,一人著青色道衣,白髮蒼蒼,正舉首望著蒼穹,另一人五十左右年紀,雖穿著翻毛的羊皮大襖,看起來頗為窮困,只是那舉手投足之間,總給人一種淡淡的壓力,使人絕不會因為此人衣著破舊,而小瞧了他。
那人喝了一杯酒,瞥了一眼,頭的點點繁星,說道:“陳老道,在金陵你還沒有裝神弄鬼的玩夠嗎?你又不會看星象,到我這裡搞這玄虛做什麼?”
那老道低下頭,居然是李唐的國師陳傳,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離開了金陵,來到江州這麼不起眼的一個地方。只見陳傳訕訕一笑,說道:“畏名,你不懂,老道這是在深思啊。”
那個字“畏名”的人,硒然一笑,忽有正色問道:“陳老道,你大江南北,跑了這麼多年,相了那麼多人,可曾真正碰到救世的真命天嗎?”
陳傳玩世不恭的笑臉一板,難得的正經了起來,他喝了一杯酒,摸了摸鄂下花白的胡,眼看那個畏名又忍不住要催他,方才說道:“這些年來,莫說這大江南北,就連塞外我去過多次,入官紳富豪之庭院,出簡陋窮敝之鄉村,達官貴人也好,販夫走卒也罷,這面相我實不知看了多少,可是越看心裡越驚啊。”
畏名心知自己這位老,在相術一道,實有驚人的造詣,見他這麼說,不禁有些傷懷的說道:“莫非這天下還要大亂數年不成?”儒者以仁為本,他雖迫不得已隱居於此,也實在是不願天下繼續大亂下去。
陳傳眼神幽幽,似在回想著什麼,又過了一陣,方才面露苦笑的說道:“我觀人相貌,推算其過往之事,十中其七八,可推斷其未來之事,十中其四五。對一般人來說,這也足夠了,可要想斷出真命天,就太難了。時也,命也,運也,一著不查,則結果大相徑庭。哎,重整河山之偉人,豈是一眼所能看穿。倒是畏名你。”說著,陳傳側仔細的端詳了一下自己這個朋,說道:“我看你眉角魚紋翹,有魚躍龍門之意,近期將有入仕的機會,你可要好生把握啊。”
十五年前,陳傳曾給他算過不掛,說李昪非但不是他命中的明,反而不會待見他。那是畏名年輕氣盛,不語怪力亂神,壓根不信陳傳的話,結果卻一一應驗。
畏名呵呵一笑:“你陳老道果然有兩下,個月李璟剛剛讓江州刺史送來了一份詔,請我出山,做個員外郎,呵呵,我已經拒絕了。不對,你從金陵來,莫非是聽說了此事,才故意……”他還沒說話,看到陳傳有點惱怒的跳起來,要跟他辯論。看陳傳這個急躁,他哈哈大笑:自己的這個老性雖淡定詼諧,可相術卻是他的命脈,你若懷疑他的相術,他就非得和你辯個高下不可。
陳傳惱怒的瞪了畏名一眼,疑惑的說道:“員外郎,不對呀?看你這面相,當不至於是如此小官。”
畏名慨然一嘆,說道:“前不見古人,又不見來著,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江南開國之人各個是英雄,可惜,老夫生不逢時啊,楊行密、馬殷、徐溫、錢謬、王審知,哎,我尚未到江南,這些人就先後辭世,剩下一群飯桶,風花雪月,醉生夢死。中原的皇帝卻又是隻重武夫,粗鄙暴斂,都非長久之象。哎,馮唐易老,李廣難封,我史虛白功業未就,已兩鬢斑斑,哎,有心治平,卻報國無門。今日才體會到陳昂當年的心情。”說完,他惆悵的喝了一杯酒,神色黯然,屋簷下橘黃燈籠的映照下,雙目之中閃爍著點點晶瑩。
陳傳不小心觸到老的傷心之處,連忙出言寬慰道:“昔日廉頗八十餘雄心不已,范增七十餘歲才佐楚,畏名今年還不到50,安知將來沒有機會呀?”
史虛白勉強一笑,自己這個老雖精於相術,卻是不太通史,廉頗雖有雄心卻不受重用,無奈離趙去楚,鬱鬱而終;項羽中陳平詭計,心疑范增,范增氣不過,當即離楚營,半路而亡。陳傳這舉得算是些什麼例嘛。現成的有大名鼎鼎的姜牙,你為什麼不舉,偏偏舉了這兩個倒黴孩。
史虛白想了會,說道:“陳道兄,江南萎靡,呆之無趣,我準備過幾天移居江北。你可是還要繼續的尋找真命天嗎?”
陳傳看了他一眼,說道:“不了,我準備先回華山呆一陣。昔年我華山一師兄,摸骨而知天下將亂,我陳老道就算資質差些,但漂泊四海三十年,四處尋找真命天,以拯救百姓,卻也不是一點線索也沒有的,只是那幾個不是亂魔之命,就是奪舍之軀,天地幽幽,神鬼莫測,老道這一點道行實在太淺薄了。看不穿,看不透啊。”
史虛白看了看有些興致蕭索的陳傳,反過來寬慰道:“這天下三十年一小變,一百年一大變。撥亂易,治平難。盛唐承平已久,動亂也是難以避免的。令師兄之才也未必便強到哪裡去了。”
陳傳勸史虛白,還賴擺事實講道理,雖然這裡例有點難聽;可史虛白勸陳傳,卻是直接詆譭,說他師兄是在忽悠人,不要過於相信。
陳傳瞅了眼史虛白,也是一嘆,說道:“既然你都要走了,我們來日去登廬山,看看這天下秀峰。”他心裡想的卻是,畏名兄,你是不知道我師兄摸骨都是摸得什麼人啊,他們可是宋州蕭縣的傭工朱三,淮南的扒手楊大郎,臨安的混混兒錢謬,許州的木匠馬殷。都是這些人落魄的時候個我在一本明代傳奇看過,說是錢謬要參軍的時候,請一個算命老頭給算算兇吉,結果這老頭一摸錢謬,就嗷嗷大哭,說道:“這麼多的王侯命,天下將亂矣。”……
一行二十餘騎,在鄉間的小道疾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