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會吳美人舞罷,隨著一排青衣太監有節奏的彈指聲,殿外已經響起樂曲,一行九個舞姬白衣點綴紅花,移步如蓮波。擁著雪清宛如天仙自月宮而下!她一身雪白紗衣,袖口綴著晶瑩水晶串,額前掛雪晶圍,更顯明眸皓齒!緋心愣愣地看著,再瞧雲曦,見他也有點看呆般的表情,心中突然有點疼痛起來,嫉妒原來是這樣的滋味,她真是明白了呢!
緋心看著看著眼就有些潮,看著那飛旋的舞步,掠成大團的雲朵。她微微地持著酒杯,彎著手肘正要飲。突然她手臂一抖,一杯酒沒倒嘴裡,竟全倒臉上了。她七晃八搖地恍蕩眼,邊上的常福一把扶住低聲道:“娘娘?”
緋心離階比較近,這邊小福子一撐她開口,星華便回頭看她。方才就見她一杯又一杯地猛灌,星華就料她得醉過去。最近緋心來她這裡老大吃大喝,所以這次還特地吩咐配席的奴才,沒往她席上擺太多容易上頭的酒,只是特別弄了許多精緻的果品給她。結果打一開席,她嘴就沒閒著,吃了又喝喝了又吃,讓星華越看越想樂,果然這會子要倒!
雲曦一見,低聲道:“母后,兒臣送她回去,省得一會子撒起酒瘋來,擾了母后的興致!”說著,也不待星華交代,已經直了身往她這邊來。殿上坐著諸妃一見皇上起身,也忙跟著要起。星華伸手止住,讓樂者接著起樂便是!但林雪清的舞步,霎時開始紛亂無章起來!
緋心睨歪著眼,其實她也沒醉,只是覺得沒臉。剛就著常福一扶,就有點借坡下驢的意思,想趁機走人,但沒想到人影一晃,雲曦已經躥過來了。緋心讓他一拽胳膊,不得不站起身來,一抬眼,便見他正瞪著她!緋心嚇得差點裝不下去,剛要站直了說話。便聽他低語:“你敢醒過來試試!”
緋心一聽,馬上索性連眼都閉了,砰一下人往前倒裝昏,她想了想還是不要往後倒了,萬一他不扶她豈不是很丟人?
雲曦咬牙切齒,早應過他的要親自釀酒。但這個無膽匪類到了宴上就開始犯憷,今天空手來了就罷了,還大吃大喝一副跟她沒關係的死相!
本來他都想好了,她要是敢往後倒他就伸手揪她胸口讓她現眼!但這算計精太乖滑,生往前倒,氣得雲曦想把她往常福身上推,但咬了半天牙還是沒下手。他挾著她往後一閃,過了屏圍就是側面的穿廊角殿,直接從角殿出去上了輦往回走。
緋心閉著眼裝暈,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檀味道,突然那陌明的躁煩全晃成一團煙,再晃晃竟是散了。她伸手揪著他的衣服,微微睜開半隻眼,見他支著肘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她忙又閉上眼,不敢再看他。忽然感覺頭頂一沉,他的手掌撫壓上去,卻沒動也沒開口。緋心不由得又睜眼,抬眼間正看他衝著她笑,笑得風情萬種卻陰風陣陣!
一時間,她的臉越發紅燙起來,其實在不知不覺之中,她已經不是演繹性格大變,她是真的有了變化!那些她以前完全沒有,不知也不會帶出的情緒,此時竟湧出許多來!不然,只是演,太后如何能輕易瞞過。其實已經不是演,是她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成了真!
“臣妾也準備了。”緋心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她再不願意讓他誤會,再不想有半點的誤會,“那酒,釀得實在不好!”
“朕知道你不肯拿來,必不是你沒做而是沒做到你要的標準!”雲曦撫著她的眉眼,嘆一口,他其實是瞭解的。只不過剛剛,他也有些撒性子罷了!原來這男女之間,難控的小性兒總是要鑽來鑽去地擾人哪!
他撫著她的頭,突然又說:“但禮物這東西,只講究心思,並不一定要求優劣!送的人與收的人皆是有心便罷了!”
她認真地看著他,她又學會了一樣!
一進了掬慧宮內殿,雲曦便被緋心摁到後殿花廳的大座上坐著。一時不明就裡地看著她,她抿著唇一笑:“臣妾準備的這樣,本來不好意思拿出來。臣妾這些年,實在是技藝生疏了,所以……不過皇上說得對,所以皇上稍候片刻!”一邊說著一邊帶著繡靈出去準備。
雲曦一聽,不由得心裡亂跳一陣。見她笑著退出去,一時低語:“不是酒嗎?”方才在瀲豔殿的時候,見她往那一坐什麼也不亮出來,他對此其實也習慣了。但他記得幾個月前她曾應過他,自然是心裡有點想頭的。八月初那幾天,緋心過來瞧了他幾日。有她在,他的飲食也著實地正常了一陣,她親見了他的忙碌,心裡也很是心疼。洗手親做羹湯,服侍得十分妥帖,那幾日也格外地乖順,再不動輒揪著法禮讓他磨牙。
他一邊心裡十分地受用,一邊又不想她這般來往引人閒話。如今也真是怪了,以前她拘著禮他就非把她往溝裡帶。如今她放開了手腳,他又不落忍了,而且老怕她又招惹什麼是非讓她難做。
他是自己不想裝了,其實他知道,他便是再裝著跟那幫女人虛情假意,她也定會體諒也肯定忍待住。她待在後宮也能安全些!但他就是不想讓她忍,一想她忍得難受他就跟著難受!
但這樣下去,也總不是長久。世上有哪一對是像他們這樣累死累活的?只想一處守著也得顧前顧後煩惱無休!一時間越發有些期待起來,一會子聽得外頭有蕭管的聲音,蕭音低咽,加上曲調又有點悲涼的味道。聽著心裡倒起了酸楚一般。
這大節下的,弄這個曲子來奏。雲曦心裡正暗嗔著,忽然眼微一凝,隨之清脆鈴聲響在耳畔。一道碧波旋起而來,眼瞅竟是兩片大荷葉,將執葉的人兜得嚴嚴實實,旋移而來,只見執葉的纖手和一對赤著的雪白的足。手腕上,足踝上繫著小鈴,踏步之間,鈴音細碎霎時將蕭的低悲化成柔柔之曲。奏曲的一時在殿門外,突然又起了琵琶之音,兩音交纏忽緩忽急,而挾葉而來的人便這般踏著奏點一直旋過中間屏擋,嘩嘩掠過晶簾進了雲曦眼底!荷葉突然一分又合,只見葉影離合之間,有一道碧綠挾白的人影在中。不待人看清,突然大葉片一下讓人甩開,同時那葉中所藏的人,盡現無餘。
雲曦已經目瞪口呆,沒有長絛沒有絹絲沒有蝶衣。緋心身後背了一個小竹簍,長髮如今挽了一個特別高的渦旋髻,活像頂了一個福壽螺,老天,他竟想起這東西來!她繫著綠流蘇帶,盤繞而上,有如覆葉。身上是一件碧綠的衣衫,短打的,上身是一件小褂,露出半截小臂,裙襬圍到膝,下面全是碎碎的流蘇擺至若隱若現,一抖之間若隱若現。裙像是布頭拼的一樣。但貼了孔雀毛,藍綠相間又帶芳華。腰間墜著毛球,打出交叉十字網,一甩起來,有黑有白,變成柔柔光波。
這身行頭哪來的現成?必是她花費了時日才弄得的。雲曦看著她,一時眼眸越發凝深起來,她總是這樣,一門心思準備完了,最後不肯亮出來。白白地勞累一場!今天是他過來瞧了,那麼以往的數年,她曾也多少次想努力討好過,最後都是因她一時的氣短功虧一簣了!真真是磨得人心痛的小東西!
她踮起左足曲折向上,抖出鈴音與蕭音相合。微捻手指,雙目隨指而遊,身體浮晃之間,有如足踏輕波。彎腰掬捧,身搖晃盪。忽然一旋一拉,揚指拈起。曲臂環繞,一頓一展,腰間微移。蕭與琵琶急急而奏,她捻手舒展,翻葉而開。踏足擰腰,動如脫兔。身形纖柔,足尖急旋之時,有如翻騰綠浪。
他眼生狂熱,情濤翻湧。她舞姿當然談不上多麼高超,但更重要的在於,她眉眼間的投入,大眼靈活生動,追著指尖而去,一展一收,面中浮喜意,雙眼生柔情。金殿紅毯,雕樑畫柱。但云曦眼裡,已經回到平州東灣!
“綠萍紅菱水裡生,浮波戲弄清風。烏盆荷帽相陪奉,並連花連朋……”雲曦看著她,她的眼追著她的手,揚起而帶笑意。她當時便是如此,撈起便滿臉的笑。笑容如此時一般,燦爛明媚得讓他窒息!
蕭聲悠揚,琵琶如雨,竟帶出雨季清芬。鈴音清脆,叮噹作響之間,有如聽到悅耳的笑聲。歌舞他所見何其多,看得多了,自然也瞭解當中的妙意。無論何種藝術,若有了魂魄,便是勾人。而這當中的魂魄,唯有他看得懂!
緋心此時已經忘記了那些教條禮法,酒意湧了滿身滿心,讓她的舞步越發地輕盈和自由,從而舒展了她柔軟的肢體,完全沉醉在那青山碧水之中。搖曳的烏盆,擁擠的人群,喧攘著嘻笑的真誠!
宮中沒有紅菱,但她指尖已經虛化出形。這裡沒有破舊的烏盆,但她足下所踩的紅毯,已經成那搖盪不穩卻又潺潺不息的小河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