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哧”,絃聲未絕,何靈依射出的第二箭已生生將前一箭擊落,兩支箭同時墮地。
何靈依胸口一蕩,緩緩低頭,胸前綻開點點血花,綠裙豔血,便在這幽暗夜裡,也格外妖豔炫目。
風生衣驚駭莫名,對眼前之事無法置信。
何靈依宛若一片綠雲,悠悠盪盪由城頭墜下。
“師妹——”他長嗥,不顧一切朝城樓狂奔,迎面無數箭矢劈頭而下,他狂亂揮劍擊斬,縱身騰空,終於在半空將她接入懷中。
箭已沒矢,正中心口,反倒流血極少。風生衣語無倫次,“師妹,你不能死,不能——全是我不好,是我輸了,我認輸,我們一起回峨眉,可好?——”何靈依的手按住他的衣襟,止住他的話,笑靨依舊,嬌憨依稀,一如少年同師習武時。她脈脈看他,似溫存,似感嘆,留給他最後一句話:“這一生,你只怕永遠不會明白——你的最愛。”
風生衣不懂她的話,心割裂開般劇痛,仰天悲號,四方蕭木颯颯。
城樓上射出的箭矢在何靈依墜落時暫歇片刻,再復亂箭連珠,全招呼向唯一在射程內的風生衣。李豫並程元振、嚴明焦急呼叫提醒,均恨此行無人帶有弓箭,對城樓上所發的亂箭毫無還手之力。
風生衣本自抱著何靈依屍身呆坐不動,說時遲,那時快,他猛一提劍,捲起一道凜冽光弧,劍氣如長風破浪,數丈內外,滿天箭矢如流星墜地,長嘯聲中他放下何靈依屍身,氣沉腰際,提足點在城牆上,疾踏垂直的城牆,瞬息間已越上城樓。
城樓上的未料風生衣有如此武功,沒來得及躲避,風生衣雙目赤紅,長劍翻飛,連聲慘叫中右方一片士卒尚未倒地,他已斬殺向左方計程車卒。
李豫遠遠望得城樓上血光飛濺,知悉風生衣傷痛後悔,移恨於這幫偷襲者,竟殺紅了眼,深覺風生衣多年來為自己所做事情太多,今日令他無意失手,痛失所愛,暗自愧疚。左臂一暖,卻是沈珍珠不知何時竟下馬車走到身側,輕挽住他的胳臂,佇立在旁。他見她面色煞白,眸中淚光若隱若見,手指微微發抖,遂回握她的手,“我沒有事。”
“呃!”隨著最後一聲短促的慘叫,城樓上燈火漸暗,歸於沉寂。“轟隆隆”悶響聲中,城門中開,風生衣手中提有一物,騰躍疾行而來。
“通”,風生衣將手中之物擲到李豫跟前,說聲“請殿下處置”,掉頭朝何靈依屍身所在走去。
李豫低頭,“那物”原來是一身量嬌小的女子,長髮披散,因被摔得甚重,痛苦的在地上蠕動著,沒有抬頭。沈珍珠聞得那女子身上散發淡淡幽香,香而不膩,濃而不妖,脫口道:“獨孤鏡?!”
獨孤鏡猝然抬頭,邊喘著氣邊冷笑道:“是我。”濃妝遮掩住她原本清秀的容顏,衣裳極豔極薄,眸眼精明中平增妖媚。嗅覺記憶本是最恆久難忘的,沈珍珠舊日在張淑妃宮中聞過獨孤鏡所制香料氣味(注),現在不過下意識喚出獨孤鏡名諱,若單看相貌,說不準未必還能認出獨孤鏡。可是,獨孤鏡涉嫌誣害李豫,就算沒死,現在也該在大理獄中啊!
李豫道:“果然是皇后將你從獄中劫了出來,瞧你這模樣,竟是做了娼妓也不忘要殺孤!”
獨孤鏡艱難的一點點站起,拍掉沾在衣裳上的泥土與塵灰,揚頭道:“殿下應當知道,若是奴婢得不到的東西,必然也不會讓她人得到!今日事敗,要殺就殺,也不必多話!”
李豫思忖片刻,拉過沈珍珠的手:“她害你最深,你曾說過要手刃仇人,替紅蕊報仇,她就交由你發落吧。”將佩劍遞與沈珍珠。程元振提劍,悄聲提醒道:“殿下,娘娘身懷有孕,沾染血腥,恐是不祥。不如,由我——”
“不!——”獨孤鏡後退半步,惡狠狠瞪沈珍珠,厲聲尖叫:“我寧可一頭撞死,也絕不能死在你的手中。”她看著李豫,“殿下,你我總算主僕、夫妻一場,你就這樣狠心,竟要我死在這賤人手中?”說到“狠心”兩個字時,眸中淚光一閃,竟落下兩粒淚,劃過面頰的厚厚脂粉,留下兩道淚痕,煞是難看醜陋。
沈珍珠從沒見過獨孤鏡流淚。她固然極為憎恨獨孤鏡,曾經恨不能寢其皮食其肉,可在吳興兩年中,深思至獨孤鏡其人,竟漸有數分理解。獨孤鏡出生寒微淪為侍婢,卻不甘服從命運力爭上游,做事從不瞻前顧後,狠決果斷,殺紅蕊、害林致、陷害李豫,幾近成功,被張淑妃認為義女。在她的心中,或者無神明可懼,無鬼怪可畏,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可她終究如此悲慘,由李林甫、李豫至張淑妃,她不過是處處被人利用。她依然是天底下萬千可憐女子中的一人。
沈珍珠曾經以為,象獨孤鏡這樣堅韌恆定的女子,就算瀕臨死亡,也不會害怕,更不會落淚。可在看著她掉落下第一滴眼淚時,沈珍珠霍然明白:她終歸是女人,她此生全力爭取的,不僅是那灸人權勢,還有李豫的心。所以,獨孤鏡從前會設法謀害她沈珍珠;而一旦明白李豫之心絕不可得時,便終陷瘋癲,將矛頭指向李豫。
執著是女人的本性,或者,也是女人的天敵。多少女子,終此一生,去摯愛一個男人;以一生的守候,去等待一顆心的迴歸。獨孤鏡也是如此,只是手法比普遍女子更加極端,因為她由生至而,已然習慣無論想要得到什麼,都靠自己雙手爭取。所以,她不會靜靜守候,她會全力出擊,不死不休。
沈珍珠對獨孤鏡道:“你是受人指使,若你肯在陛下和群臣面前說出主使之人,我保你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