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城,佈政坊。
林府忠林堂。
林如海氣色看起來真的好了許多,雖然遠沒有眼前老道長這般,雖滿頭銀白,卻面如嬰孩,神氣清明,卻也不似垂垂將死之態。
“殘餘之人,為苟全性命出此下策,讓道長見笑了。”
林如海與老人手談,棋盤上棋路看起來簡單之極,但每走一步,以林如海之智都要思慮良久。
自揚州府秘密進京的老道人搖頭笑道:“世間萬事皆為因果,故而看一事,只看其因,觀其果即可。居士以急流勇退之心行此策,使得朝堂之上少了許多紛爭,使得萬民得益,老道又豈敢言笑?只是以居士之大才,果真願意放下?世人皆知此二字,亦皆知此二字之智慧,可真正能做到的,萬中無一啊。”
林如海笑道:“道長所言之放下,是大智慧之放下。在下之放下,是凡夫俗子存了私心的放下。一為苟活,二為天倫。比不得,比不得啊。”
老道人沉吟稍許,道:“在揚州齊家時,齊老太爺偶爾亦與老道閒聊幾句。齊老太爺說,朝廷新政,大半功於賢師徒。而新政,雖損害許多士紳之利,卻的確利於黎庶。聽說,還有更進一步的新政,對百姓愈發有益。如今新政不過初行,居士果真放得下?哦,非老道多事,只是雖身在紅塵外,卻也想為天下黎庶留一大才。”
林如海看了老道人一眼,搖頭笑道:“道長過譽了。即便新政之始我與薔兒多有出力,薄有苦勞。但是,也要信得過後來者。否則只我們師徒二人,又能強行幾年?且,在位愈久,反而容易叫天下士紳對朝廷的怨恨更多,於朝廷於新政而言,都非好事。
因此,於公於私,都該退了。”
老道人又置一子後,笑道:“居士果然有大慧根,倒比老道我更看得開些。說句叫居士笑話之言,老道其實凡心甚熾,功名富貴之心更是未熄滅過。只是在文章上的才學平平,屢試不第。若非如此,也不能去齊家做供奉。平日裡,就好和齊老太爺論政。他是布衣結交天子的高人……”
林如海心中疑惑盡解,啼笑皆非道:“怎齊家大公子薦老道長進京時,卻說老道長為神仙中人,不食人間煙火,一味在齊家清修?”
老道人笑了笑,道:“居士怕是不知,二十年前齊老太爺曾給我捐了一官,在湖州當知府,還是個實缺。結果,呵呵,不提也罷。官場之黑暗,著實讓老道開了眼界。若非齊老太爺相救,老道我身陷囹圄不說,連性命也幾為不保。哪有甚麼天理?哪有甚麼王法?哪有甚麼是非分明吶?古往今來的官場,應是一般如此。
老道我雖然凡心甚熾,但好在有幾分自知之明。從那以後,再不想著往官場裡蹦了。但依舊好談政事,還是想看著朝廷變好吶。若非如此,老道也不會千里迢迢進京來為居士調理身子。
都說大醫醫國,小醫醫病。老道我雖然只會醫病,可治好了居士,許也等於醫國了!”
林如海存下敬意,緩緩道:“道長哪裡是凡心甚熾,分明是雖處江湖之遠,仍憂黎庶社稷。只是官場不比醫術,若無根基背景,就只能隨波逐流,和光同塵。否則,粉身碎骨絕非頑笑。”
一個野路子出身的官兒,連個同年師長也沒有,背後的齊家多半也不想讓這樣一個醫術傳神的人跑去做官,不暗下絆子就不錯了。
這樣一個官,想當清流,可不就是差點性命不保?
老道人再落一子,一雙眼睛不見絲毫渾濁,如童子般看著林如海呵呵一笑,道:“雖在化外,卻也是讀書人。”頓了頓又道:“就居士所言天子之傷勢,業已到了用阿芙蓉止痛的地步,且傷及腰髓,腰肢以下俱廢。以老道淺薄之識料想,天子難過兩載之數。甚至,一載後,龍體難免有潰爛之厄。居士好生將養,兩年後亦不到花甲之年,仍可擎天架海吶!”
林如海聞言,神情卻有些凝重起來,緩緩道:“且先熬過這一段風高浪險之時日罷。”
連老虎臨死前,都要擇人而噬,更何況是龍?
天子豈能小覷,這個時候將李暄推出來為太子,安穩局勢,由此可見,其心中殺機已現吶……
……
神京東城,十王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