訊息一傳過去,果然第四日傍晚,兩千輛大車滿載著小米、高粱米、燕麥、黃米、豬肉、牛羊肉浩浩蕩蕩自西而來,卻是飛揚古親自押運。清營和穆薩爾營轟動了。各族兵士立時狂歡雀躍,高叫“萬歲”,塔米爾河畔一片雷鳴似的歡呼聲,唱歌聲,快樂的人們不分彼此,擁抱著,舞蹈著,蘆笛聲、馬琴聲在草原上空四處飄蕩。
“萬歲,你瘦多了,叫你吃這樣的苦,臣心裡……”飛揚古枯瘦的身軀伏在康熙面前,已是泣不成聲,語無倫次地奏說:“……好在葛爾丹總算是殄滅了,糧食也供……供上來了,我的兵……餓死了一千四百十一個呀……”
康熙雙手扶起了他,端詳半日說道:“不要哭了,今日是喜日子麼!今晚兩師相會,還有穆薩爾投誠的軍士將佐,有酒有肉有糧,我們痛痛快快地樂一樂!你也是瘦得……朕都快認不出了,回去叫墨菊好好給你調養調養……”說著說著,他自己眼中也滾出豆大的淚珠兒。
當夜,從康熙的中軍大帳到穆薩爾的各個營盤,俱都大設筵宴,多日餓得頭昏眼花的軍士們在燈燭火把中舉酒相慶,酣飲暢食。中軍大帳裡,康熙為首,傍坐飛揚古,武丹、素倫也破例賜坐右側,這邊下首,端坐著穆薩爾和小珍,卻是阿秀相陪,真個觥籌交錯,歡聲笑語,呈現出一派和和睦睦、親密無間的景象。
“萬歲,”飛揚古乘著酒興,見康熙高興得臉放紅光,因道,“葛爾丹兵敗之後,他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已經奪權為汗,向朝廷稱臣。土爾扈特汗是策妄的岳父,也與朝廷握手言和,西蒙古諸部已經綏靖無事。奴才想……”
“嗯,”康熙聽得極專注,見飛揚古遲疑,催道,“說下去。”
“奴才想,應該效法中原,將喀爾喀諸部政體改為郡守制。”飛揚古道,“如此,中央節制有力,可保西疆永無兵患!”
聽到這話,穆薩爾、小珍、阿秀都是一怔,住了酒,都把目光盯向康熙。康熙緊張地思索著,許久許久沒有言聲。良久,小珍身後一個雪白鬍子的蒙古老人操起了馬頭琴,顫巍巍說道:“博格達汗,蒙古人是不吃枯酒的。我們很久就盼著能見到您的風采,今天不能悶坐。我叫**,雖是蒙人,和我的公主格格都從了漢姓。我有薄技,願意獻來佐酒!”
“好!”康熙一時拿不定主意,遂笑道,“聽聽你的馬頭琴,寬鬆疏散一下!”
**躬身一禮,盤膝而坐,略一調絃,悠揚的馬頭琴立時響起,卻聽**唱道:
雪花如絮撲戰袍,
奪取黃河為馬槽。
滅我名王兮虜我伎歌,
我欲走兮無駱駝!
嗚呼黃河以北兮奈若何!
嗚呼北斗以南兮奈若何!
唱罷伏地大慟,涕泗滂沱,舉座盡皆唏噓,康熙聽著也不禁動容,因對飛揚古說道:“你說的不行,還是蒙古人自治的好。不過不能像從前那樣各自為政。喀爾喀部首領仍可稱汗,但要分為四十九旗,軍隊各由旗長指揮,直屬中央。朕還沒有想得很仔細,流落關內及漠北的喀爾喀親貴要回歸舊地,分封為親王、郡王、貝勒、貝子、鎮國公、輔國公各類等級。大體就是如此,則喀爾喀就算置於朝廷管轄之中了。這件事回去和上書房諸臣工再詳議一下,然後發明詔頒佈天下!”
康熙粗粗一想,這番議論便已勝人一籌:設郡設府,不但**要增加開銷,且蒙漢之間極難和衷共濟到底,一遇變故,天高皇帝遠,鞭長莫及,仍舊要生亂子。蒙人自治,又分權直屬中央,很難再團成一處與朝廷為敵。安定了喀爾喀,也就等於在西疆設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長城,不但不怕伊犁的準葛爾部再起異心,連羅剎的內侵之路也堵得嚴嚴實實。穆薩爾以下,連阿秀、小珍都沒有體味到康熙的深意,但求蒙人自治,已是喜出望外,不禁熱淚盈眶,一齊舉杯為康熙上壽,高呼:“願至尊天子博格達汗聖壽無疆!”
西域戰爭既畢,車駕即刻迴鑾。從沙漠瀚海,惡風寒漠的塞外進入甘東,已是陽春四月,甘陝高原草木蔥蘢、青山碧水,遠山如黛,白雲悠然。這支九死一生得勝還朝的軍隊,人人都恍若有隔世之感。過了東勝城,不遠就到黃河,大軍即由此東渡,過大同直趨北京。因在途中閱奏報,說黃河水清了,康熙還只道是臣下謬報祥瑞,只用來激勵軍心。待過河時親眼看見,汩汩東瀉而下的黃河,真的靜如處女。他到河岸,雙手掬起一捧水來,雖不是一點泥沙沒有,但手上的指紋都清晰可見,有似剛淘過不久的井水,微濁而已。
“天!”康熙雙目望著蒼穹,任水從指縫中淌下,“真的清了,真的——”他心裡猛地一動,像靳輔、陳潢這樣的治河奇才不得其用,那真是人君一大過失!急忙登舟,命道:“快,快些趕回北京!”
高士奇和索額圖在葛爾丹死後便請旨先回到北京。聽到聖駕即將回鑾,滿京城都轟動了。自居庸關至北京全用黃土墊道,日日灑掃,沿途數十萬百姓以香花醴酒,歡迎王師凱旋,幾百座彩門均用黃綢旋裹著柏葉燦花,鞭炮爆竹不斷頭地響成一片,真個繁花似錦、富貴風流。皇太子率張廷玉、佟國維、高士奇、索額圖直迎出三十里外。
“朕安!”康熙只看了伏地叩頭的索額圖一眼,略抬手示意大家起來,用目光掃視著一個個精神煥發的大臣們,問道:“靳輔呢?沒有來麼?”
佟國維忙上前躬身答道:“回皇上話,三個月前靳輔已經病死。他是已革官員,按例不予陳奏……”
“嗯。”康熙陰沉著臉答應一聲,徑自升輿而去,一大片青葦廬棚中預備的水陸珍餚、鮮果醴酒一口未用,弄得文武百官面面相覷,急忙從駕入城。
康熙回城,謁過太廟,拜了鬥壇,祭了天壇,回至紫禁城,已是酉正時分。太監何玉柱、李德全一干人忙亂了多少天,將這裡整治一新,到處堆放著康熙平素愛吃的東西,又新添置了許多古玩和西洋貢品,康熙都不在意,只傳旨叫進張廷玉和高士奇。
“明珠的案子該結了。”康熙命阿秀端了參湯,一邊啜著,一邊慢吞吞說道,“貪墨、科場舞弊、坑陷大臣都是有的,著革去散秩大臣,在京致休,永不敘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