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育武悻悻道:“沒了,就是谷記者……”
“以後眼睛少盯別人,多盯自己。”於佑安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說這麼一句,杜育武出去後,他又有些後悔,杜育武明顯還有別的話要講,幹嘛不讓他講出來呢?
穀雨會不會?這個想法一出,於佑安把自己嚇壞了,怎麼能想到那一層,自己這是怎麼了,腦子裡怎麼盡是這些荒唐事兒!
他強迫自己把心收回來,開始思考跟廣電局合作的事。坦率講,於佑安並不是一個見風使舵、敷衍趨勢的人,更不是一個為了官帽不擇手段的人。於佑安早年畢業於海東師範大學,當時的志向是當一名老師,一輩子教書育人,桃李滿天下。那時他還寫一些小詩,頭上戴著一頂校園詩人的桂冠,做一名真正的詩人也曾是他的夢想。沒想畢業後陰差陽錯分進了南州市湖東縣**擔任秘書。自此,於佑安算是踏上了仕途。仕途有兩種,一是有人生下來就愛做官,志向在此,比如華國銳,就曾直言不諱地說,這輩子他做夢都在當官,當官的感覺實在太美妙了,比搞女人還爽。華國銳的夢想是至少要當到副省級,他說,在中國,哪一級才算官,副省,其它都算鳥,不過鳥遲早是要飛起來的,鳥只有飛得高,才會變成鵬。大鵬展翅,那才是我華國銳要的人生。可惜這隻鳥折了翅膀,再也撲騰不動了。另一種就是像他,被命運綁架,一步步走到這條道上。於佑安起初走得很吃力,也很不開心,總感覺自己被人綁著、架著,並非自願。人要是對某件事不自願,那是做不好的。於佑安一開始做得很糟,差點就從縣**發配到鄉下一所中學去。後來是他的老師、一位古稀之年的老教師開導了他。老教師現身說法,以自己的一生做範本,給他講了人生的種種道理,最後語重心長地說:“別以為你是才子,放縣**糟蹋了,在這塊土地上,比你有才有志的人多得是,但結局呢?”老教師最後這聲嘆,讓於佑安感慨萬千,心裡著實不是滋味。老教師在湖東絕對算得上人才,就在南州,其才氣也很少有人敢比。他畢業於海東師範,早年因為一篇小說,被巴金賞識,特意叫到上海,跟巴老暢談了半晚,後來又搞文藝理論,發表了不少在當時頗具開創性的文章,可是就是這樣一個人,卻在**中遭到了殘酷破害,差點在牛棚中上吊而死。**結束後,老教師一心一意教學,再也不操刀弄墨了,弟子滿天下。但是於佑安看到的卻是三間寒舍,一屋子的書,除此之外,再無他物。老教師的兩個兒子仍在鄉下種地,不是智商不好,而是那個特定的年月他們逼迫去了鄉下。惟一的女兒在縣供銷社上班,後來下崗了。
一個人的一生往往跟你的才氣和志向無關,而跟你的職業和性格有關,這是跟老教師談完後於佑安突然認識到的一個問題。老教師掰著指頭一個個跟他說自己的朋友或同僚,說到後來,近乎唏噓道:“萬般皆下品,惟有做官高,以前我不信這句話,現在老了,我信。拿我的一生再送你一句話,夾著尾巴做人,一心一意謀官。”
夾著尾巴做人,一心一意謀官。這句話很長日子裡統治著於佑安,讓他在思想深處掙扎、搏鬥。老教師並沒說謀官為了什麼,沒有豪言壯語,沒有為民做事為百姓謀福利的教條,樸實得如同一碗小米粥,嚼來無味,但卻養人。
這之後,於佑安變了,開始調整自己的步子,收斂自己的個性,並認真思考官該怎麼做。並不是老教師的處境刺激了他,也不是老教師列舉的那些官員的生活引誘了他,而是青春的腦殼裡忽然裝進一樣東西,不,一個理念:人不能隨性而活,人活著,應該順從一些東西,屈服一些力量,在看似無原則的順從或遷就裡,活出自己的原則。
……
起風了,南州的天氣很少起風,但風一來,天氣變得很可怕。於佑安走過去,關好窗戶。時隔多年,想起老教師,想起他的種種教誨,於佑安心裡仍然是酸酸的,帶著苦澀。一個人的命運並不由自己抒寫,時代、際遇、環境,每一樣細小的東西,都能左右你的人生,改變它破壞它。抱著理想上路,然後一步步地將它丟掉,換成支離破碎的現實。這是後來於佑安寫給自己的一句話,他覺得這句話囊盡了他對人生的全部思考。思考過後,人生就變得簡單,變得直接,也變得純粹許多。其實人是自己把自己搞複雜的,當你把思想這個怪物趕跑,不讓它欺凌你折磨你,你的人生一下就清澈透明。
於佑安現在再也沒有那些亂七八糟不切實際的想法了,他的步子已穩穩踩在了仕途上,能走多遠,能爬多高,這就是他用來檢驗自己的一杆標尺。說好聽點他是放下理想放下虛無腳踏實地生活,說不好聽點,他就像海盜,心裡認準一個目標:既然上了船,就必須有所收穫,否則大風大浪就白闖了。況且他已不再年輕,生命不容許他做第二次選擇,也沒有時間再選擇。於佑安給自己算了一筆帳,今年四十五歲,按六十歲退休,還能幹十五年。而前期的二十年是為後十五年做準備,如果後十五年生命仍然不能輝煌不能奪目,他是不能原諒自己的。
規劃局長!於佑安在窗前默立良久,恨恨吐出這四個字,回到了板桌上!
凌晨四點,於佑安忽然接到楊麗娟電話。楊麗娟在電話裡說:“佑安你快來,出大事了。”
“什麼事?”於佑安揉著惺忪的睡眼問,身邊的方卓婭也被吵醒,懶洋洋問了一句,“誰啊,大半夜的?”
“佑安你跟方姐快來吧,我家那位被抓了。”
“抓了?!”於佑安一骨碌翻起身,邊往身上套衣服邊催妻子,“快起,老華出事了!”
兩口子趕到華國銳家,家裡已亂成一團,楊麗娟披頭散髮,上高中的女兒面目痴呆地縮在自己臥室,華國銳的老母親正在床上捶胸頓足,就像遭了大難一樣。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方卓婭一邊給楊麗娟整理衣服一邊問,於佑安進到臥室,安慰華國銳的老母親。
“老華被抓了,剛才公安局打來電話,說是……”
“說什麼了?”
“我說不出口啊,他怎麼能做出這種事!”
於佑安似乎明白幾分,從臥室出來,溜到陽臺,給公安局一位朋友打了電話,正好那朋友值夜班,他說:“不巧得很,今晚全市掃黃,華局跟一女人開房,撞上了。”
“那女人叫什麼?”
“這……”朋友猶豫一陣,道,“只聽說姓陶,別的就不知道了,對不住啊於局,我得忙去了。”
“扯淡!”於佑安合了電話,衝屋裡哭泣的楊麗娟說,“哭什麼,爹沒死娘沒嫁,打起精神來!”說完,讓方卓婭留在這裡,他自己去找人。
出了門,於佑安忽然就不知道腳該往哪邁。掃黃?華國銳跟陶雪寧會涉黃?許多事聯想到一起,就知道這是怎樣一場戲了,不過不明白的是,這出戏的導演是梁積平還是另有其人?
見到華國銳,已是下午四點多。於佑安猶豫了大半天,終還是來了,怎麼著也有楊麗娟這張面子,不能太自私。學別人那樣躲起來不是他於佑安的做法,再者他必須搞清,這事到底是誰導演的。如果真是梁積平,他想他不會袖手旁觀。
華國銳還關在看守所,但公安方面容許家屬接觸了。於佑安將楊麗娟安頓在外面,自己徑直去了接待室。華國銳蓬首垢面,像是遭到非人折磨一樣。一看見於佑安,他就大叫起來:“佑安我是冤枉的,他們陷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