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面當值的王承恩答應著,小跑著出去,不多時,科道官員都到齊了。崇禎掃視著眾人,壓下火氣說道:“楊嗣昌在江南為朝廷出力剿賊,你們並未親歷其境,親歷其事,如何能說到實處,悉知軍中詳情?動輒上摺子參劾,怎麼就不體諒一下他的難處!”
“皇上,臣等身為言官,有風聞參奏之權。”
崇禎看了說話人一眼,問道:“左懋第,你身上補服繡得是什麼?”
“繡的是神獸獬豸。”
“我朝補服都是太祖皇帝所定,你知道其中的深意麼?”
左懋第不愧兩榜出身,引經據典,侃侃答道:“《艾子雜說》說:堯之時,有神獸曰獬豸,處廷中,辨群臣之邪辟者觸而食之。《論衡》說:獬豸者,一角之羊也。性知有罪。皋陶治獄,其罪疑,乃令羊觸之。《神異記》說:東北荒中有獸如羊,一角,毛青,四足,性忠直,見人鬥則觸不直……名曰獬豸,一名任法獸。《異物志》說:北荒之中有獸,名獬豸,一角,性別曲直。見人鬥,觸不直者。聞人爭,咋不正者。《漢書音義》說:解豸似鹿而一角,人君刑罰得中則生於朝廷,主觸不直者。太祖高皇帝以臣等為朝廷的獬豸,拾遺補缺,司職風憲,誅伐奸佞。”
“你說得不錯,有這個規矩。可你別忘了,風聞不是捕風捉影,信口雌黃,風聞也要據理而奏,不當妄誕。全憑意氣,徒逞筆舌,豈會有公論?你說楊嗣昌擁兵自衛,迄無成功,瑪瑙山不是功是什麼?此功雖不能掩飾兩藩淪陷之罪,但也不至於六大可斬、抄家滅門,就是死了,也要斷棺戮屍!你們就那麼忍心?楊嗣昌是朕特簡拔用的密勿大臣,用兵不效,自有朕斟酌處罰。你們這般詆譭他,將朕置於何地?你們哪裡參劾楊嗣昌,分明是朝著朕來的!”崇禎越說聲調越高,他起身離案,踱步道:“楊嗣昌不易呀!臨危請命,萬里奔波,嘔心瀝血,上摺子說憂心如焚,以致頭髮都白了。有了捷報,你們眾口一詞地歌功頌德;遭了敗績,你們又眾口一詞地訐告他,是平心之論嗎?左懋第、雷縯祚,你們居司憲之位,不該揣摩朕的心思,投朕所好,以朕的好惡為是非,如此用心不公,對得住身上的補服嗎?不怕獬豸頂你們、咬你們、吃你們嗎?”
左懋第囁嚅道:“臣並無私心,只是……”
“只是什麼?”
“襄、洛天下形勝,卻給賊人輕易攻破了,可嘆我大明三百年的大好河山,竟任憑賊人如此蹂躪!臣實在傷心……”左懋第嗚咽失聲。
“楊嗣昌願意如此嗎?”崇禎嘆氣道:“你們為什麼定要以攻訐為能事,而不想著為朕出一良謀,獻一善策,想著代朕出京督師,為天下討賊?剿賊不是楊嗣昌個人之事,怎麼出了禍端定要他一人承擔?上到閣臣、六部,下到總督、巡撫、總兵、副將、知府、知縣,都難辭罪愆!你們怎麼不參?古人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怎麼到了危難時節,都推得一乾二淨?忠心何在,天良何在?這些摺子朕都留中不發,存入內閣大庫,你們告老還鄉的時候,朕再賜還,永為戒鑑。”
左懋第並未心服,叩頭道:“總得給天下人一個交待吧!”
“朕自會向天下交待。”崇禎見他咄咄逼人,冷笑一聲,說道:“朕御極十有四年,國家多事,流賊橫行,竟致親叔不保,都是朕不德所致,真當愧死!朕下罪己詔,反躬自省,足以謝天下了吧?”
眾人一起跪倒,左懋第身邊的臣子紛紛伸手拉他的袍袖、衣襟甚至靴子,崇禎怒道:“不必攔他,他有什麼話儘管說出來!”
正在僵持,王承恩匆匆進來,稟報道:“萬歲爺,襄陽六百里加急文書。”
崇禎一把抓過來,拆開看了,默然不語,臉上悲怒交加,捏在手中的文書微微抖動,瑟瑟作響。乾清宮裡一時寂靜異常,聽得到紅羅炭嘶嘶的燃燒聲。眾官跪伏在地,王承恩鵠立一旁,都盯著崇禎手中的文書,不知道出了什麼驚天大事。良久,崇禎才長長嘆息一聲,悽然道:“朕想責罰他也不能了,楊嗣昌三月一日已故去。你們下去吧!朕要親筆寫一篇祭文給他。”
柳泉居的雅座裡,吳昌時獨自喝著黃酒,吃了半壺酒,一身便裝的王德化推門進來,他急忙起身讓座,王德化擺手道:“不必客氣,教你久等了。咱從司禮監衙門剛出來,就給皇上召入宮裡,問了問首輔薛國觀的動靜。他聽說皇上召見科道言官時對閣臣不滿,一夜坐臥不安。”
“若不是他如此尸位素餐,流賊也不至於猖獗難剿。”吳昌時將王德化讓到上座,他心裡早將薛國觀恨入骨髓,京察之前,他託外甥王陛彥送了銀子,吏部郎中一職已經薛國觀口允,不料卻到了清水衙門禮部做了個主事,其中的緣由竟沒有一言片語交待,他多次乘向王德化送禮之機抱怨。
王德化微笑道:“來之老弟,你不用心急,這次你大可出那口怨氣了。”
“多謝公公。”吳昌時眼光一熾,忙給他斟滿酒。
“不必謝咱,多行不義必自斃,都是他自家做下的孽!”王德化端杯喝了,用筷子夾起一塊龍卵吃下,說道:“做官麼,貪贓枉法的事難免,但不可過貪,只往自家懷裡扒拉銀子,手縫兒裡一點也不漏出來,總想著蠍子尾巴獨一份兒,那怎麼成?當年他那兩樁賣官鬻爵的買賣,你也知道。咱們廠衛偵知了,只是想分點兒銀子花花,並不是非得與他為難。他可好,竟密奏給了皇上,說廠衛擾民。後來竟當著皇上的面兒說我的壞話,你說可氣不可氣?”
“這可真是不知死活了。”
“那次皇上平臺召對,閒談之間,嘆息道:‘眼下貪賄成風,奈何!奈何!’薛國觀瞟了咱一眼,說什麼:“倘若東廠得人,大小朝臣哪個敢徇私?’當時嚇得咱汗流浹背,一句話也不敢辯解。出宮後,咱都沒回司禮監衙門,直奔東廠,將這事跟曹化淳說了,派了十幾個得力檔頭、番子,晝夜盯在薛國觀的府第周圍,看他怎麼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