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離座,斂衽一禮道:“承先生謬讚,愧不敢當。梁三姑故去已有五年,小女曾得她老人家親炙,算是關門弟子。我入門的師父是姓薛,先生想必有所耳聞。”
王之心點破道:“就是聞名京畿的薛素素。”
“名師出高徒。”吳昌時蹙眉思索道:“我在金陵曾見過尊師留下的一方端硯,硯質甚細,微有胭脂暈及魚腦紋,一條金線隱約可見,珊瑚紅漆盒,右上篆‘紅顏素心’四字,左下‘杜陵內史’小方印,盒上蓋內刻細暗花紋薛素素像,憑欄立帷前,筆極纖雅,小巧精緻。硯背鐫名士王百穀行草書五絕一首:‘調研浮清影,咀毫玉露滋。芳心在一點,餘潤拂蘭芝。’後題‘素卿脂硯王稚登題’。唉!人間萬事消磨盡,惟有清香似舊時。佳人手澤,百代流芳。聽琴閒話,憶及前塵。睹物思人,空懷惆悵呀!”幾句話說得女子掩面而泣,道聲失禮,起身出去淨臉整妝。
王之心看著吳昌時道:“你怎麼也來這裡尋樂子?這可是咱包了數年的地盤兒。”
吳昌時悽然道:“尋什麼樂子,不過苦中作樂罷了。”
“你的事咱知道了,禮部主事雖不能如你所願,但即便朝廷出缺再多,咱也幫不上忙,那終究是外廷的事。不過薛國觀也真有點兒心黑了,內情咱雖不知,但自古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他竟吞了魚餌,甩脫了鉤子,還有點兒人味兒嗎?”
“只怪我瞎眼看錯了人。”
“你也不必灰心,他未必靠得住呢!薛國觀做了外相,日子未必好過,他得罪的人太多了。那天在乾清宮東暖閣,萬歲爺說起朝廷貪賂之風屢禁不止,他竟說什麼倘若東廠和錦衣衛有得力的人統領,皇上自然洞察朝臣奸跡穢行,他們怎敢如此放肆!你聽聽這是什麼話?不是存心進讒害人麼?當時宗主爺王德化正好在一旁相伴,他看到萬歲爺瞥來的目光甚是凌厲,驚出一身冷汗,好幾天都心驚肉跳的,擔心萬歲爺給他矇蔽了。”
吳昌時暗想:這薛國觀可是要吃不了兜著走了,按照舊例,新任首揆或閣臣要到內相和東廠太監的私宅登門拜訪,薛國觀敢當面說這等話,足見他驟然新貴,未將廠衛放在眼裡,王德化肯定咽不下這口氣。吳昌時與曹化淳、王之心等人打了多年的交道,知道他們手段十分毒辣刁鑽,必定會暗派東廠番子四處打探窺伺,薛國觀的一舉一動再也不會逃出王德化的視線。倘若瞧準時機,上個參劾的摺子,薛國觀便坐不牢首揆之位,甚至會被逐出朝堂。吳昌時心裡登時生出一絲洩憤的快意,點頭道:“幸虧學生沒有列入他的門牆,此人如此心術不正,早晚會遭他毒手。公公且看他屢次給萬歲爺出的是什麼主意,惹下多少禍事!就是公公們心寬量大,那些戚畹怕也饒他不過,這樣僵持著,等皇上也惱了,看他如何收場?”
“咱們可不是好惹的主兒。”王之心笑得極為自負。
吳昌時看他神態露出幾分猙獰,暗呼僥倖,仕途險惡,前程莫測,倘若自己成了薛國觀的心腹,豈非得罪了大璫們?那縱有什麼富貴,也不過曇花一現。想到寵冠後宮的田貴妃,那本是座師周延儒多年前攀附的內援,如今卻謫居啟祥宮,正所謂盛盡而衰,泰極否來,何況碌碌的眾生?他試探道:“田娘娘可安好?”
“能有好嗎?謫居冷宮不說,五皇子病得沉重,終日焦頭爛額的,哪裡還有舊時的風光!”王之心放低了聲音道:“外頭都知道她失寵了,可知道失寵的緣由?”
“還不是與周皇后爭鬥所致。”
“那只是皮相之談。”王之心朝著長几上那張古琴努努嘴道:“都是為了這個。”
“琴……?”吳昌時不解其意。
“田貴妃彈得好琴,周皇后遠遠不如,趕上萬歲爺問她幼年可曾習練,皇后卻答道:妾本儒家,從來不學娼門煙花之技。萬歲爺本來風聞田娘娘是揚州瘦馬出身,並非田弘遇親生,登時起了疑心,這次謫居啟祥宮,不過萬歲爺藉機發作罷了。田貴妃這下可是栽到家了,如此汙跡清洗不乾淨,怕是永沒受寵之日了。”
青樓勾欄最能見識性情,這番話在衙門、酒肆什麼時候也是聽不到的。吳昌時暗覺此行不虛,竟知曉了許多的內情,這些事情攪擾在一處,不住在心頭翻騰,他忽然想出一條妙計。他沉吟片刻,向王之心道:“恭喜公公,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呀!公公若能居中斡旋,富貴自然更上層樓。”
“什麼機會?”
“責罰后妃,不論是廢黜、賜死,都是先行削去封號,可田娘娘除換了一處宮院外,毫髮無損,足見皇上不過是因疑心而一時憤怒。公公若想個法子替她洗去冤屈,田娘娘不知會多感念公公恩德,皇上也會記在心裡的。”
“你當咱是三歲的孩童,只看著眼前,不想著身後。咱這樣做,不是得罪了周皇后?”
“公公多慮了。如今周皇后怨氣已出,她自然不會與田娘娘結深了仇怨,你想她倆這般爭鬥,難過的是誰?不但是她倆,還有皇上。田娘娘謫居後,皇上勢必少了許多歡樂。他想著寬恕田娘娘,可這話不能由皇上先說出口,得借坡下驢,給皇上留面子……”
王之心拍手道:“嘻……咱明白了,這是一石三鳥的妙計!給了萬歲爺臺階,成全了皇后的聖德,又燒了田娘娘的冷灶。不過,你小子誹謗萬歲爺是驢,可是大大的不該。”
“公公罪過更大,你將皇上與后妃三人都罵成了鳥人。”吳昌時哈哈大笑。王之心一怔,隨即笑得前仰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