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天如兄援手,未必能夠如此。”
張溥搖手道:“言重了。”
“天如兄大恩,一杯水酒自然不成敬意,愚弟席前奏支曲子,聊表寸心。”楊嗣昌從懷中取出一管碧綠的竹簫,幽幽地閃著暗光,顯然是多年的古物,他吹了一曲《高山流水》。
《高山流水》本是一支古琴曲,如今給他用簫吹出,雖無錚錚淙淙的古韻,但清越悠遠,別是一番意趣。張溥見楊嗣昌吹奏得極是忘情,其中隱含著幾分知音自況之意,不由怦然心動,以手擊節相和,心懷澄澈,想到復社三年前的金陵大會,心神大振,登時忘卻了南歸的失望與淒涼。
張溥辭別楊嗣昌,登舟南下。一路過了河南、安徽,進了江蘇地界。復社的社員早已得了訊息,沿途結伴拜謁,擺酒接風。張溥忙於應酬,只得先命貼身書僮護送母親先歸,自己另僱了小船,帶了家奴長三隨後緩行。那船家乃是慣行水路的把式,船使得又快又穩,不幾日便過了蘇州。河道里往來的船隻往來如梭,多是運送絲綢的商賈。張溥出艙眺望,見前面一處港灣,檣桅如林,篷帆如雲,問道:“船家,前面可是盛澤鎮?”
那艄公應道:“正是盛澤。老爺可是要買幾匹綢緞回去?”
“倒不想買什麼綢緞,我是想起了一位故人。”
“老爺要上岸訪友麼?前面拐個彎兒就是垂虹橋了,由此進鎮最為便捷。”艄公將泊在垂虹橋旁,張溥與長三棄舟登岸,步行入鎮。
盛澤鎮隸屬蘇州府吳江縣,明初之時還是個不過五六十戶人家的小村子,後來開始以蠶桑為業,家家戶戶開機織綢,兩岸綢絲牙行約有千百餘個,日出萬綢,衣被天下,已是煙火萬家的巨鎮。自古商賈薈萃之地,多半煙柳繁華。盛澤地處江南水鄉,又是京杭運河的必經之途,輕脂淡粉,嫋嫋婷婷,書寓鱗次,歡笑時聞,燈火樓臺,頗多韻事。鎮上青樓大小數十家,歸家院無論規模名聲都是此間的翹楚。原來的歸家院不過一家平常的妓院,並沒有什麼出奇之處,萬曆末年,歸家院出了一個絕色的書寓徐佛,不足二十歲的年紀,出落得貌美如花,體態風流,兼以能琴工詩,畫得一筆好蘭花,一時觀者如堵,門前寶車香馬,絡繹不絕,歸家院聲名鵲起,興隆異常。不出三年,鴇母病亡,徐佛接掌了歸家院,每日**那些買來的小丫頭,有時遇到可心的老主顧也逢迎接納。
張溥沿著河邊彎曲的小巷,迤儷來到一座青漆大門前,正是掌燈時分。這歸家院果然氣派非凡,一水兒的青磚瓦房,連簷起脊,庭院深闊。門前上百盞紅燈高掛,直通院內。富商公子、遊子過客帶著小廝,往來如梭,門外卻並無一人招呼迎客,但院內呼酒送客之聲不絕,與絲竹笙歌夾雜在一起,頗為誘人。張溥心裡暗贊:看來歸家院的名頭越發響亮,門口已不必像一般的妓院招攬客人了。張溥進門,直奔院內的十間樓。十間樓是歸家院最為高大華麗的樓閣,也是歸家院色藝雙絕的女校書的寓所。樓總三層,越往上姑娘的身價越高。每層之中又各據《千字文》的次序分出等級。才進大廳,早上來一個伶俐的知事丫鬟,嫣然問道:“大爺要到幾號房?”
張溥幾年前曾與徐佛有一面之緣,在此廝守盤桓數日,如今歸家院已今非昔比,哪裡說得上什麼房號。那丫鬟見他躊躇不定,笑吟吟地說道:“大爺想必是老客了,自然有早相識的姑娘,我領大爺去。請問大爺要找的是……”那丫鬟瞧著張溥的臉色,兩眼眨個不住,越發顯得明眸善睞。
“我要找徐佛。”
那姑娘臉色微變,回道:“大爺,我家媽媽早已不接客了,大爺還不知道?”
張溥微微一笑,頗為自負地說:“我來了,她自會接的。”
“你知道我家老爺是誰?她豈會不見!”長三揚起眉毛,虛張聲勢地一甩胳膊,神情頗為滑稽。
那丫鬟微慍,冷臉說道:“大爺想是慕名而來,小婢實話說與大爺,每日來尋媽媽的不下數十個,若說也是有情有意的人,只是媽媽年事漸長,早決了這些念頭。大爺若看得上別的姑娘,任憑挑選,不然就請回吧!”
長三在一旁撟舌道:“嚇!開妓院的也學江湖中人金盆洗手麼?可真是天下奇聞,自古姐兒愛俏鴇兒愛鈔,怎麼送上門來的生意卻不做了?”
丫鬟冷笑道:“你嘴裡放乾淨些,歸家院的規矩你們想是還不知道,可心的,沒有銀子,這裡的姑娘照樣笑臉相迎。不如意的,就是金銀堆成山,想取樂子耍威風也難。”
張溥見事情要僵,忙瞪了長三一眼,賠笑道:“姑娘,你不必聽他胡說。我是徐佛的故友,今日路過此地,特來見她一面。”
丫鬟臉色不見一絲和緩,依舊敷衍道:“不巧了,媽媽不在歸家院,小婢也不好教大爺空等,改日再來可好?”
張溥見她精靈鬼怪,伶牙俐齒,以為她藉故推脫,沉了臉道:“我好言好語的,你卻要耍刁蠻。再不去通稟,我可教我的書僮滿院子喊了,看她出不出來?”
“你敢?”丫鬟睜大杏眼,怒叱道:“還讀聖賢書呢!沒有見過你們這般不要臉的,枉汙了這頂頭巾!”
張溥見她嬌嗔的模樣,不怒反笑:“你看我敢不敢?長三”
“小的在呢!”
“去租面銅鑼來,在院子裡來回喊上三遍,就喊:徐姐有客了。”張溥摸出一錠大銀,甩與長三。
那丫鬟急得眼淚汪汪,朝裡喊道:“你、你好無賴!愛姐姐,快來呀有人要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