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搶先機攜卷呈御覽 幸私宅探病慰輔臣 (2 / 2)

“皇上”周延儒急忙掙扎起身,“臣該到門口跪接的,看門的奴才真是越來越不懂禮數了……”

“是朕不教他們稟報的。”崇禎已到床邊,伸手在他肩頭一按道:“你是病人,不必拘禮。”周延儒惶恐地披了大氅起身,張羅著將雲紋翹頭案後的黃花梨靠背圈椅搬到亭花廳中央,權當了寶座。崇禎含笑坐了,屋裡的其他眾人早已跪伏在地。咫尺天顏,眾人既驚且喜,哪裡想到能見到皇帝?崇禎命眾人平了身,詢問先生可吃了餐飯,周延儒忙回說吃了米粥,才醒悟剛過申時,忙問:“皇上可曾進了晚膳?”

崇禎笑道:“在路上用了。”

“皇上萬金之尊,怎麼竟在街頭巷尾吃那些腌臢的鄙食,若是有什麼閃失……”

崇禎擺手道:“朕自登基,這是頭一回坐轎出宮,在前門的查樓吃了幾個扁食,還有一小碗元宵。那扁食似不如翊坤宮劉宮人做得好吃,元宵倒比宮裡的新鮮,只是未免有些貴了,竟討了一貫錢。”

“平時只要三十文錢的,怎麼竟貴出許多來?想是……”周延儒瞥見那小太監面色紅白不定,心知是他做了手腳,忙收住話頭,開解道:“想是元宵做得好,別有風味。好比炒制龍井茶,獅峰、梅塢、西湖三地所產也有高下,又有蓮心、雀舌、極品、明前、雨前、頭春、二春、長大八級之分。若同選獅峰明前茶葉,同為抖、帶、擠、挺、扣、抓、壓、磨等十種手法,然高手庸手之間,形色味便有云泥之別。高手所制,甘香如蘭,幽而不洌,啜之淡然,看似無味,而飲後便覺隱隱有一股太和之氣在齒額之間瀰漫縈繞,半日不散,而庸手所制則白白糟蹋了天賜的嘉木。”

崇禎點頭道:“說的也是。只要吃著可口,自然是物有所值了。”卻又想起宮裡御膳坊做的捻轉兒、包兒飯、銀苗菜、長命菜,個個清爽鮮嫩,不知要花費多少銀子?周延儒見崇禎面色微沉,默然無聲,以為皇上有什麼機密大事要談,忙向眾人使了個眼色,眾人齊齊地退下。崇禎這才回過神來,問道:“先生此刻覺得如何?太醫可曾開了方子?”

周延儒忙回道:“皇上天恩,臣感銘五內。太醫早已來過,臣依方吃藥,病輕了許多,方才臣與幾個門客還在感念皇上的恩德,臣就是、就是死一百次也不能報得萬一。”眼裡登時滿是淚水,向門口招手道:“景韶,你回來說與皇上聽,免得聖心懸念。”

“原來先生府上備著郎中。”

“草民微末之技,不敢有汙聖聽。”張景韶急忙轉身跪稟道:“閣老的病乃是勞累過度所致,春陽初生,乍寒乍熱。閣老幼年之時,用功太苦,勞損過甚而生宿疾。天有六淫,風、寒、暑、溼、燥、火,而風為百病之長。春氣所攻,風寒相合,宿病發動,以致體熱頭昏。這等病症其實多源於冬至後夜半一陽生之日,有的人體魄素健,有的人保養得法,便可無事。不然春夏之交,衣裳加減不當,便成此風寒之症。春風如刀能透骨,不可不防!諺雲:避風如避箭,避色如避亂,加減逐時衣,少餐申後飯。”他難得睹見天顏,有心賣弄本領,不避煩瑣,說得極為詳細,“閣老的病,依草民來看,倒無什麼大礙,用幾日牛黃解毒丸、紫雪丹、杏蘇散三劑清毒退熱,臥床靜養,不日便可痊癒。”

“朕還以為你是什麼心病,鬱結在胸,難以排遣。其實主考會試,也不是件輕鬆的差使,費神苦熬不說,請託人情也總難免。人哪個沒有私心,只是要先國家而後其餘,便是忠臣。朕不用訪查,但見所取的狀元、榜眼、探花都不是浪得虛名的無能之輩,其中便沒有徇私舞弊。”崇禎寥寥幾句話,淡淡說出,人情世故竟極為透徹練達,看似隨意說出,周延儒聽來卻如暮鼓晨鐘一般敲入心扉,其中的深意他自然明白。崇禎連夜看了吳偉業的硃卷,他性喜八股,屢屢動手寫作,見吳偉業寫得果然出色,破題、承題、起講、提比、虛比、中比、後比和大結八段連綿縝密,不足五百字的文章立意深遠,一手館閣體的小楷雍容典雅,心裡的那些猜疑大去,這樣的文章取為會元絕非僥倖,看來此科果然得人。又見他的年齡不過二十三歲,那末後所寫“身家清白,身中面白無鬚”,雖是多年的套語,年少英才,也該是翩翩佳公子一流的人物,崇禎欣喜異常,寫了“正大博雅,足式詭靡”八字評語。一早又得到曹化淳的密報,沒有偵到什麼蛛絲馬跡,越發自信評判不差。

“皇上如此、如此知臣的心,臣就是肝腦塗地……”周延儒感激涕零,哽咽難語。他揣摩皇上別有他事,偷偷揮手教張景韶退下,一個小丫鬟奉上香茶。崇禎四下掃視一眼,見客堂雖不甚闊大,彩繪樑棟卻極盡藻飾,傢俱一色黃花梨木,無不精緻,四壁上掛著宋元書畫真跡。繪著牡丹圖樣的雕漆茶桌上有一套小巧的紫砂壺,旁邊的小矮方凳上是一局尚未下完的殘棋,棋局四周有一條春凳和幾把官帽椅,想必下棋時觀者不少。崇禎本來喜好手談之道,閒暇時常與田貴妃下下圍棋,多有勝績。見書房陳設得精雅異常,笑道:“所謂齋欲深,檻欲曲,樹欲疏,蘿薜欲青垂几席欄杆,窗竇欲淨如秋水,榻上欲有煙雲氣,墨池筆床時泛花香,精雅倒是有了,只是在此談論廟堂之事卻顯狹小了些,容不下幾個人麼!”

周延儒自做了首輔,便擴建了私宅,整座宅子不算後花園,總共兩進的大四合院,府門兩重,大門三楹,二門五楹,廳堂、廂房、耳房、影壁、遊廊、垂花門、甬路、後罩樓一應俱全,影壁、屏風、花牆、漏窗雕著鶴鹿同春,松鶴同春,蓮花牡丹,松竹梅歲寒三友,福祿壽喜的圖案,都出於園冶名手雕琢,好春軒拓為七楹,硬山捲棚頂,出廊抱廈,什錦花窗。主人驟貴,院子簇新,越發顯得整潔氣派。周延儒聽崇禎還說什麼狹小,摸不準他話中究竟何意,不敢貿然搭言,嘴裡咿咿喔喔,訕訕而笑。

崇禎想起陝西巡按御史李應期六百里加急送來的密摺,轉了話題道:“內閣票擬的那些彈劾楊鶴的奏章,朕都看過了。說楊鶴縱寇養寇,都是皮相之談,其實楊鶴也不易,他素不習兵,手下又沒有多少心腹的將士,征剿實難哪!朕是不是選錯了人?”

“楊修齡招撫神一魁,如今陝西只剩下王嘉胤一股流寇,足見他深體聖心,招撫有術,言官們平日望風而奏慣了,哪裡能夠設身處地體味他人的苦衷。古人說: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皇上何必往心裡去?大凡做事,眾口一詞終是少數,也未必就是幸事,只要事情做好了,那些別調異詞自然息了。”周延儒本來痰火頗盛,氣息不暢,連著說了一大堆的話,胸悶氣喘得有心要咳,又怕在君前失儀,強自隱忍,面色漲得緋紅。

“嗯!理兒倒是這個理兒,那些言官的話朕原本也沒放在心上,若他們說得可行,何必派楊鶴千里迢迢地遠赴陝西?下道或撫或殺的旨意不就行了!哈哈……”崇禎連笑幾聲,又皺眉道:“只是陝西官員若也彈劾,先生怎樣看?”

“臣並未見有陝西呈上的此類奏摺。”

“你主考那些天,陝西巡按御史李應期送來加急密摺,劾楊鶴曲意招撫,濫發免死牌票,賊人陽順陰逆,不只搶掠如故,甚至欺壓官兵,陝西雖得暫時平安,其實人心浮動,不久恐生變故,怕是無法收拾。”

周延儒見崇禎言辭之中多有憂慮,取茶吃了一口,喉嚨間便覺通暢了許多,“楊修齡想是見皇上屢次嚴旨安撫,惟恐皇恩不能澤及那些子民。”

崇禎搖搖頭,輕嘆道:“推恩過寬,施得太濫,過猶不及,無補於事,畢竟是書生之見。”

“趁賊焰未熾,可要變撫為剿?”周延儒試探道,話一出口,便覺不妥,皇上聖旨已下,朝令夕改,豈不貽笑天下?崇禎果不以為然,沉吟道:“輕改方略,不利安撫人心,前方將士也無所措手足。其實對付陝西民變,不外乎征剿、招撫、賑濟三策,一味征剿,便將亂民逼上了絕路,他們必會死拼狠鬥;一味招撫,便會示人以弱,長大他們的氣焰;惟有徵剿、招撫並用,才可奏效。這都不難,難在平亂以後如何安置他們。”崇禎起身踱到門邊,看著院中那棵鐵色的棗樹,已隱約見出了一抹新綠,御花園裡本也有棵棗樹,花開的時節,甜香隨著薰風飄進來,極是醉人。崇禎不由深吸了口氣,扳著手指道:“那些亂民本來就沒有什麼家產,貧極從賊,在外漂泊多時,不用說田地荒蕪,就是存身的茅屋草舍怕也坍塌破敗了,遣散安插,總得教他們有個立足的地方!這要用銀錢,陝西的邊兵人吃馬喂耗費糧餉……”他忽然收聲而住,見曹化淳急匆匆地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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