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財力虛竭,當極力節儉,懲貪黷以安撫百姓,大小官吏借名加派銀稅,濫施刑罰,當依律追贓定罪,不可擔心督察在苛,懲罰過嚴。”
崇禎點頭道:“元治所言多切中我朝積弊,下去細細上個條陳,等朕批了紅,用邸報發了,教州府縣衙也都知道。”
此時,茶已泡乏,金忠忙另取一套小巧的紫砂壺,換了烏龍茶,滌壺溫盞,投茶沖泡,一陣濃郁的香氣登時瀰漫開來。崇禎道:“閣臣綜核政事,譬如朕的左右手,朕遵祖制以先生相稱,多有倚重。施相、張相都上了手本,朕已批紅。張相所言朋黨一事,稱近日士大夫各是所是,各非其非,恩怨相尋,冰炭互角,朕尤為究心,摺子反覆看了三遍,說的都是實情,見識確乎不凡。只是關乎前朝,不敢直言。其實此事根子在神宗爺一朝,東林、宣、昆、齊、浙、楚各黨恩怨相尋,挾私相爭,有幾個想著君王社稷黎民百姓?各黨多以地望而分別,竟有些似茶葉,各地水土不同,稟賦習性自異,閔地為烏龍,江浙為青茶,江北則多為花茶,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可是茶不管什麼南北什麼青紅,都是香的,不似朋黨交惡攻訐,良莠不分。如今九位閣臣,散在浙江、福建、江蘇、河北、山東,不少都是朋黨極盛的地方,殷鑑不遠,先生們為百僚之長,備加小心才是。”一席話將方才和樂的氣氛一掃而空,眾人心頭不由顫慄難已。
崇禎見大夥兒變顏失色,一笑道:“快午時了,朕叨擾得久了,你們不好端茶送客,朕也該知趣回去了。若是誤了你們回府的時辰,打不成馬吊,背後不知如何埋怨朕呢!”說罷起身出了院子。
張瑞圖不知皇上有意無意,但想到昨夜正在家裡鬥馬吊,忽地感到脊背發涼,惶恐不安,午飯沒有吃出個滋味。施鳳來也是難以下嚥,老是品味著崇禎言內言外之意,極想知道如何批的紅,心頭惴惴不安。崇禎這頓午膳卻是進得極好,飯後合衣小睡了一會兒,取了施鳳來、張瑞圖的本章又看了,丟在一邊,暗自冷笑:“尸位已久,以為主動乞休朕會一再溫旨慰留麼?天威豈可妄測!”
李實在北鎮撫司獄已關了三個多月,三法司奉旨與九卿科道會審已畢,刑部尚書蘇茂相、都察院左都御史曹思誠、大理寺署事少卿姚士慎本來忙著審理五虎、五彪等一干閹黨要犯,只得抽身會審,好在風聞了崇禎在驢市衚衕如何申飭李實,心裡都有了底,略一提審,草草結案,決不待時,上了奏本。崇禎細細看了,又取了山西道御史劉重慶、江西道御史葉成章諸人彈劾的摺子,與李實的口供相互勘驗,不由蹙起眉頭,次日恰逢大朝,崇禎問刑部侍郎丁啟睿道:“蘇茂相去職回籍,由你署理部務,李實一案你可曾參與審理?”
“臣參與始終。”
“此案可有疑惑之處?”
丁啟睿道:“三法司奉旨與九卿科道會問過,蘇大人已據實回奏。”
“奏疏朕已看過,其中尚有闇昧不清,李實何以決不待時?”
丁啟睿道:“李實與李永貞羅織罪名,害命七條,周起元、高攀龍、繆昌期、周順昌、周宗建、李應升、黃尊素都因他而死,人神共怒,迫於天威,未及用刑便已招供。”
崇禎哼道:“不刑自招,大違情理,除非他是不想活了。朕在驢市衚衕曾見李實一面,十分驕橫,言語囂張,威風得緊呢!有人彈劾他初任蘇杭織造,便責令地方有司行屬見禮,似這等的人嚐到了為官之樂,豈可輕易言死?王永光,你身為六部之長,也參與其間,果真是不刑自招?一板子也沒打麼?”
吏部尚書王永光恭身道:“聖上明察,確曾動刑。”
“用的什麼刑?”崇禎冷冷地看著丁啟睿。
丁啟睿慌忙答道:“只吩咐堂上皂隸抬上夾棍,吆喝一聲,把夾棍向堂口一摜,李實已嚇得變顏變色的,才夾了片刻便招了。”
“還要強辯?夾棍乃是大刑,血肉之軀如何承受?朕曾親見逆閹魏忠賢命人做的立枷,重達百餘斤,犯人常被活活壓死,極是殘酷。重刑之下,誰能消受?如此審案,何求不得?”
“李實劣跡斑斑,昭昭而在,臣等並未冤枉他。”丁啟睿並不氣餒,直言而諫。
崇禎不覺生出一絲惱怒,肅聲道:“有無冤枉,你仔細看看李實的奏疏原本自然明白。那李實將鈐了印的空白奏本上與魏忠賢,由李永貞填寫,其實迫於威勢,本非得已,如何置大明律例於不顧,含糊定罪,草草結案?”將李實奏疏丟與丁啟睿,“你再看看是朱印在墨跡之上,還是墨跡在朱印之上?”
丁啟睿聞言,驚得心頭狂跳,彎腰拾起,細心驗看,果見朱印數處為墨色所掩,跪地叩頭道:“臣如瞽盲,有眼無珠,疏忽失察,罪在不赦。皇上剖析極是,臣口服心折,五體投地。威福出於朝廷,一憑聖裁。”
崇禎並未命他起來,輕輕嘆口氣道:“若事事都要朕裁斷,則將大小臣工置於何地?審推斷案有大明律例在,便是無數朕的化身,何需事必躬親?孔子曰:過猶不及,旨在適中,實在是千古不滅的至理,意味深長,令人咀嚼不盡。太祖爺欽定大明律例,其意不在寬嚴,而在於持法宜公宜平,違法必究是究其所犯,不是隨意濫用。用法適中,平頭小民才知威嚴,才會懂得有所遵循,不然執法犯法,天下豈會心服?你們做了多少年的官,豈不聞吏不畏我嚴,而畏我廉,民不畏我能,而畏我公。公則民不敢慢,廉則吏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不錯,朕是瞧不上李實,也答應過還屈死的冤魂一個公道,卻不想壞了祖宗的規矩,更不許你們望風揣摩,曲意媚上,邀功取寵。”大殿內一片寂靜,眾人垂手鵠立,豎耳傾聽。
崇禎取茶吃了一口,問道:“丁啟睿,朕問你李實與五虎五彪相比,罪責哪個大?”
“自然是五虎五彪。”
崇禎語調一揚,呵斥道:“既知五虎五彪罪大惡極,如何卻只將吳淳夫、倪文煥削秩奪誥命,田吉、李夔龍革職,田爾耕、許顯純下獄,楊寰、孫雲鶴、崔應元削籍,不問他們決不待時?朕一再嚴旨催問,你們尚曲加庇護,將吳淳夫、倪文煥、田吉、李夔龍遣發衛所充軍,田爾耕、許顯純處斬監候,楊寰、孫雲鶴、崔應元杖一百,流三千里,遣發邊衛充軍。原籍撫按追比贓銀,吳淳夫三千兩,倪文煥五千兩,田吉、李夔龍各一千兩,較之當年左光斗追贓兩萬兩,周起元十萬兩,周宗建一萬三千五百兩,相差何其懸殊,權大贓卻少,官小贓反多,持法公麼?其中是有情面在,還是有朋黨在?”
丁啟睿兩腿顫抖,叩頭碰地,砰砰作響,急聲道:“臣並未主持此事,不知內情。會審衙門眾多,刑部也無力把持。”
“無力把持?問案斷刑本是刑部份內職責,執法不力,敗壞王綱,罪無可恕。朕不想株連過眾,將蘇茂相免職回籍,便是警戒你們。半年多來,朕枚卜閣臣便有難免僥倖的非議,豈知朕用才必核,並非一經選用,終生不棄,而是隨用隨核,隨核隨汰,容不得素餐尸位的人。蘇茂相失職忘恩,朕將他落職回籍。”崇禎重重看了一眼站在列中的施鳳來、張瑞圖,厲聲說道:“閣臣施鳳來、張瑞圖主持閣務未久,遇事敷衍,暮氣沉沉,言官交章彈劾,引罪致仕,朕薄示優容,準其所請。”
“天威莫測!等著謝恩吧!”張瑞圖將身形搖晃的施鳳來在背後偷扶一把,欠身貼近他的耳邊輕嘆道。
施鳳來並不回頭,悽然一笑,低聲說:“也好,不必每日打熬了,老夫也學著打打馬吊。”
丁啟睿請旨道:“李實為李永貞脅迫,雖屬從犯,卻甘願諂媚魏逆,居心險惡,若無李實的空白本章,周起元等七人未必盡死,李實之罪不可赦,只是不當與主犯李永貞雷同,似可略減一等,改為斬監候,待秋後鉤決。”
崇禎道:“罪有主從,依律例當有分別,斬監候仍覺重了。此案自然是李永貞主謀,狐假虎威,盜用權柄,中書房掌房劉若愚受命主筆,如何構陷周起元七人,李實並不知曉,依此而論,李永貞決不待時,劉若愚次一等,斬監候,李實再次一等,邊衛充軍,追比贓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