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輕輕一笑,解說道:“小弟也非豪富,只是家中沒有遭遇什麼變故,還做得起一兩件新衣,也好拜會佳客良朋,一來尊重,二來體面。”
黃宗羲聽到變故二字,想起父親慘死,神色一黯,忙掩飾道:“還沒請教高姓大名?”伸手請崇禎三人坐下。崇禎含笑坐了,王承恩二人卻不理會,依然在崇禎身後站了。
崇禎道:“小弟幸屬國姓,名友賢。少失恃,長失怙,如今孤身一人,賴祖上薄有傢俬,好歹過活。”想起幼時未能承歡生母孝純皇太后膝下,就是她的容顏也未能親睹幾次,心中不由悲苦萬分。
黃宗羲見他眼中淚光閃爍,想他也是個性情中人,似覺親近了些,重又抱拳道:“原來是友賢兄,失敬了。”將頭一轉,指著身邊那個清秀的少年道:“這是延祚,乃是福建道御史吳江周季候大人的公子。這一個是夏承,乃四川道御史夏之令大人的公子,都是在下的盟弟。”又一指那個麵皮略顯黝黑身形粗壯的少年。
崇禎抱拳客套道:“少年俊傑,久仰得很。”那周延祚面如冠玉,微微紅著臉皮還了禮。夏承口中卻小聲嘟囔道:“難怪取這般的名字了,本來就是與賢人為友,嘴上又恁的能說會道的。”
崇禎只作未聞,笑問:“黃兄大庭廣眾之下,錐刺奸人,父仇得報,大快人心。適才卻說還有心願未了,可以見告麼?”
黃宗羲嘆口氣道:“朱兄不嫌聒噪,說出倒也無妨。”他飲一口茶,仰頭閉目,似極悲愁傷苦,又若沉思冥想,“不過是個痴想罷了……”
周延祚道:“哥哥因未能手刃魏老賊,而不甘心。前些日子,哥哥尾隨魏老賊一路,沒有機會下手,不料那老賊到了河間府阜城縣,竟投繯自盡了。”
崇禎待要再問,卻聽院外有人呼喊道:“黃公子在麼?”。他忙住了口,看看崇禎三人,指了一下里屋道:“朱兄,實在怠慢。”崇禎微笑著起身躲了。
院外,足音踢踏,似是來了不少的人。隔著棉布簾子窺視,見進來一個四十歲上下白胖的中年男子,頭上的風帽也不除下,遮了半個臉,相貌看得不甚清楚。那人對黃宗羲甚是恭敬,言語也極客氣,在條凳上坐了道:“將近黃昏了,小弟知兄尚未進食,就請兄臺移步到柳泉居小酌幾杯如何?”眼見比黃宗羲大出十幾歲,竟一口一個小弟,崇禎幾乎忍俊不禁。
“多謝相邀。只是那裡不是貧門寒士去的所在。”黃宗羲冷冷地回道。
那人不以為忤,笑道:“那裡早已換了主人,不姓魏了。”
“高堂華筵不姓魏也是姓魏,吃的是黎民之肉,喝的是黎民之血,我等黎民子弟如何吃喝得下?”黃宗羲語含譏諷,言辭犀利,崇禎覺得有些不顧顏面,不近人情。
中年男子乾咳幾聲,將尷尬遮掩過去,又說:“小弟知道兄臺恨小弟當年誣陷令尊大人,此事實在情非得己,都是被那魏老賊逼迫的,小弟思慮不夠深遠,中了他的詭計。每一想及,痛徹心扉。”說著竟掩面欲哭。黃宗羲卻絲毫不理會,厲聲道:“前有因,後有果,因果迴圈相報,乃是天道之機,自然之理,豈可任憑人意變亂?古人說:違天不祥。你不必再言。”語氣決絕,斬釘截鐵。
中年男子見難以打動,將手放了恨聲道:“方才你們三人又到詔獄處死了獄卒葉諮、顏文仲。聽說你還要組織被難諸家子弟,設奠於詔獄正門,公祭死難的父輩。有志氣,不愧人人稱你為孝子。但小弟也要勸你幾句,過猶不及,如今兄臺氣也出得差不多了,也該收收手,網開一面。得饒人處且饒人,你在京師四處奔走,有多少人害怕?你何時才肯罷休?要怎樣才放過小弟?”
黃宗羲霍地一下站起身來,喝道:“李實,當年你為虎作倀,殘害忠良時,可曾有此念頭?”崇禎陡然想起李實原本任職蘇杭織造,現已褫去冠帶,閒住私宅,不料卻還在京師。
李實朝外示意,撲通一下跪了,哀求道:“小弟本非首惡,罪孽並沒有到不悛不赦的地步,求兄臺放小弟一條生路,改過自新,重新做人。”兩個隨從抬進一口木箱,放下開啟,裡面竟是滿滿一箱白花花的銀子,燦燦生輝,將破舊的堂屋映得明亮了許多。李實指著箱子道:“這裡是三千兩白銀,就算是小弟的贖罪錢,不、不,是贖命錢。聖人也說:‘過而能改,善莫大焉!’求兄臺仰體聖人之訓,放過李實,不要逼人太甚!”
“不錯,聖人是說過此話。只是小過能改,罪孽決不可饒!時至今日,你猶敢賄賂公行,欺天欺君欺王法,哪裡有一絲的慚愧悔恨之意!別說區區三千兩白銀,就是三千兩黃金也休想買先父的性命!明堂之上,自有公論,你不必再枉費心機了!”黃宗羲越說越激昂,?目怒顏,凜凜然不可侵犯。
李實咬牙道:“好!附逆之案不過是皇上心血來潮,鼎新革故,不得不如此行些新政,你萬不可當真。我倒不信這白花花的銀子竟沒人要?走!”起身率隨從欲走。
“慢著!”崇禎慍聲撩簾子出來。李實不想裡屋還有人在,心下一驚,見是一個清瘦的少年,便當成了遭難的官宦子弟,哼了一聲道:“又是一個為父請命的孝子!你們訊息倒靈,全聚到一起了。不怕告你們意欲謀反,東廠番子前來緝捕嗎?”
崇禎怒道:“你附逆之罪,已不可恕,卻又誹謗朝政,妄測天心,不怕誅了你的九族?”
李實氣得將風帽一把抓下,就地一摔,跳腳道:“好大口氣!你是何人?天子腳下,各色人種真是繁多,竟有這般狂妄的人!我雖說冠帶閒住,也曾是朝廷命官,豈該吃你這後生小子的氣!”話音未落,眼前人影晃動,只聽啪的一聲,李實臉上早捱了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隱隱現出五指紅痕。
“反了,反了!給我打這渾小子!”李實捂臉朝門外呼喊,良久無人應答,搶步出去看時,哪裡有半個隨從的人影?他返身回來,驚恐地問道:“你們是什麼人?竟敢在京城殺人?”經他一說,黃宗羲、周延祚、夏承三人也大驚失色,一齊轉頭凝視著崇禎。
崇禎一笑,向那侍衛略一頷首,那侍衛摸出外衣下的金色腰牌,喝道:“李實,睜開你的狗眼好生地看看,咱是御前六品帶刀護衛,可知少爺是什麼人了?”
“皇上――”李實癱倒在地上。黃宗羲三人驚愕多時,才醒悟過來,也慌忙跪下。黃宗羲淚流滿面,哽咽欲語。崇禎搶先道:“黃孝子,你不必多說了,朕必給你們一個清白的交代!看你還年輕,好生讀書罷,國家還要用人。”轉身出門,上了暖轎,趁著暮色而去。
注:燕京八景,明代以太液睛波、瓊島春雲、道陵夕照、薊門煙樹、西山霽雪、玉泉垂虹、盧溝曉月、居庸疊翠為燕京八景,與金、元兩代稍異。
阮鬍子,即阮大鋮,安慶府懷寧人,字集之,號圓海。萬曆進士,天啟中任吏科給事中。崇禎初以阿附魏忠賢,名列逆案,廢居南京。因鬍子多而密,有此綽號。
朱高煦,明成祖朱棣第二子,明仁宗朱高熾弟,仁宗子宣宗朱瞻基即位宣德元年,發動叛亂,兵敗被俘,廢為庶人,猶不伏罪,宣德四年被誅。
朱宸濠,明太祖朱元璋十七子朱權之後,襲封寧王,武宗正德十四年謀反,兵敗被俘,次年十二月被處死在京郊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