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們還問我師父測的是什麼字?”少年頗顯不服,出言詰問。魏忠賢一怔,冷冷地看了田爾耕一眼,田爾耕額頭冷汗又流了出來,慌忙解說道:“荷香閣那兩個跑堂的夥計是孩兒安插的東廠坐記,原本身手不弱,只是輕功差了些。荷香閣的三層又全是細竹搭成,實在難以登踏靠近,掩身偷聽,加上忌憚徐應元身手了得,怕失手被他發覺,就沒敢靠得太近,只隱約聽到了些隻言片語。不過,他們既然有辱使命,孩兒已打發他們去五城兵馬司夜間巡城了。”
“還算賞罰有度。咱家最恨那些只想混碗飯吃而一無所用的人,誤了事,就該嚴懲,不能手軟。那些會辦事的,能辦事的,金銀珠寶,高官厚祿,咱家向來也在所不惜!”魏忠賢恨恨地說完,轉頭對鄭仰田說:“鄭老頭,今兒個我先不問你給信親王到底測了什麼字。聽說你師出名門,就請你為咱家也測一測。”
鄭仰田與徒弟雙眼被蒙,絲毫東西也看不到,就說:“好!煩請大人說個字兒。”忽覺背上奇癢,搖搖雙臂。田爾耕一見,以為他要掙脫,忽地劈出一掌,鄭仰田便覺一股潛力襲來,雙腳登時站立不住,仰身摔倒在地,氣血翻滾。
“師父!”少年循聲跪倒在鄭仰田身邊,鄭仰田用頭在他背上輕輕碰了幾下,安慰道:“徒兒,不要怕,師父沒事,只不過摔了個跟頭。”然後回頭向後慘然一笑,“多謝這位大人,小老兒這幾日未曾盥洗,身上長了蝨子,無比瘙癢,怎奈雙手被縛,無法抓弄,正巧大人一掌擊來,將這幾隻討厭的蝨子力斃掌下,幫了小老兒的大忙。”
田爾耕聽了,氣得臉上紅白不定,又不敢發作,只好強自按捺。少年聽師父嬉笑詼諧,大難臨頭,兀自不以為意,暗暗讚佩。師徒二人依偎在地上,靜聽魏忠賢出字。魏忠賢本來不識幾個字,又怕別人幫著說出不會靈驗,只得冥思苦想,搜腸刮肚一般,以致剛才田爾耕一掌擊倒鄭仰田,他竟渾然不覺。魏忠賢正自沉思,就見掌家王朝用在門邊向裡張望,似進非進,脫口說出:“一人在口中。”
眾人正不解何意,鄭仰田說道:“此為‘囚’字。不知大人想測什麼?”魏忠賢正恐不是文字,被屬下暗地恥笑,見鄭仰田說出“囚”字,隨口說:“就測咱家的身份吧!”鄭仰田沉吟片刻,回道:“口者,其形代表四方,四方即是國家,人入口中,所謂當國一人,國不可無此人。大人的地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似不與聖上同出一脈。”魏忠賢異常驚詫,心裡頓生幾分佩服,喊道:“來人!給他們師徒鬆綁,摘去面罩。”
師徒二人站起身來,暗暗鬆一鬆雙手,上前施過禮,鄭仰田低頭垂手而立,少年卻十分好奇,轉動眼珠兒四下亂看。魏忠賢哈哈一笑,讚道:“聽說袁珙、袁明徹父子是你的祖師,名師出高徒,果然有幾分準頭兒。再測一個試試!”邊說邊將目光轉向樑上掛著的金籠,見籠子裡的一對黃雀低頭在青花小罐兒裡覓食,輕噓幾聲,似是自語地說:“這對黃鳥兒也是餓了,竟然當著爺的面兒對食。哈哈!就出個‘飢’字吧!”
鄭仰田微微抬頭,見說話的那人身形高大粗胖,大臉大眼大嘴濃眉,頭髮花白,頜下肥肉堆積,目光變幻不定,忽然感到了幾分寒意,有種說不出的恐懼從
四周不盡地襲來,只看到他的嘴在一張一闔地動,根本沒有聽到說些什麼。田爾耕見他神不守舍的模樣,低喝道:“你啞巴了?九千歲在等你測字呢!”
“快說!”許顯純也威嚇一聲。
鄭仰田這才知道測字的人是氣焰熏天人稱九千歲的大太監魏忠賢,當下不敢怠慢,答道:“九千歲出的‘飢’字想必是問將來的命運。此字可一拆為二,右邊‘幾’字乃‘凡’少一點,其象為‘不凡之人’,主位極人臣。左邊‘食’字之上乃‘不’字少兩筆,其象為‘不良之人’,則恐不得善終。”
“大膽!竟敢誹謗九千歲?”
“一派胡言!”
不等魏忠賢說話,田爾耕、許顯純起身大喝。鄭仰田待要辯解,不料魏忠賢哈哈大笑,說道:“鄭老頭,看來你確是精於道術,不是江湖賣野藥的。所謂命相兩頭堵,好壞天做主。看來你深知其中奧妙。哎呀!若是你只給咱家測了字,咱家自會多賞你大塊的金銀。只是你也給信親王測了,咱家就不能讓你像在荷香閣那樣一走了之,但卻也不為難你,只要你說出給信王爺測的是什麼字,咱家就放了你們師徒。聽說你們在東廠還緊咬著牙,什麼也不說,教人好生費解。不必痴想了,信王爺豈會知道你們的忠心?就是當真知道了,對你們也沒什麼好處!他自保都不及,哪裡會保護你們,何苦為他受罪呢?”
“國有國法,行有行規。小老兒這一行向來是話不入六耳,言不講兩遍,這是祖師爺立下的規矩,不能壞了!”鄭仰田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
魏忠賢伸手摸著少年的頭說:“娃娃,不必像你師父這樣玩冥不化。你道門中的那個祖師爺早死多年了,說出來他哪裡會知道?也不會來找你的麻煩,打你的板子,何必為那破規矩爛戒律受許多苦楚呢?”少年頭一昂,將他的手掌擺脫,高聲道:“我入門拜師就已起過血誓,豈能隨意更改!要打要殺,隨便來,不須枉費口舌。”魏忠賢見自己竟也問不出,怒道:“孩兒們,將他們押回詔獄,嚴行追比,三日一回奏。不信他們真個鐵嘴鋼牙!”
“就是鐵嘴鋼牙,小的也會撬開的。”許顯純說著,右手向外一招,進來幾個錦衣衛將師徒二人依舊綁了,戴上面罩,田爾耕知道此事緊要,便一同跟去北鎮撫司審訊。
魏忠賢有去供奉自己去勢寶貝的密室看了,焚了香禱告一回,心境平和了一些,復踱回中廳坐下,淺淺地喝了一口香茶,卻見王朝用在門外逡巡,抬頭問道:“什麼事呀?躲躲閃閃的。”王朝用趕忙進來,訕笑道:“回老祖爺的話兒,兵部大司馬霍維華求見,來了一會兒了,小的請他在前院的西廳候著呢!”說著獻上大紅的拜帖。
“什麼事呀!咱家想清靜一會兒都難了。”魏忠賢語氣中顯出幾分不悅,並不接那帖子。王朝用想起九千歲不認得幾個字,用眼角略一瞥,見帖子上恭恭整整寫著“愚甥孫婿霍維華叩拜”,知道霍維華的一個小妾是魏忠賢外甥傅應星的堂侄女,心頭暗覺好笑,哈著腰說:“霍大人沒說,小的也沒敢問。再說咱大明朝有什麼事不得向老祖爺稟報一聲?什麼事也離不開您老人家呀!大明江山若不是老祖爺撐著……”話中吹捧逢迎得極其自然妥帖,魏忠賢大覺受用,左手向外連擺幾下,打斷道:“別淨揀好聽的給我說,傳他進來吧!”
“甥孫婿霍維華拜見九千歲。”隨著話音,大步走進一個紅臉紫須的大漢,頭戴六梁忠靖冠,穿二品獅子補服,腰中圍一條花犀帶,見了魏忠賢忙上前參拜。魏忠賢抬手攔了,假意說道:“萬萬不可如此!咱家與你一殿奉君,份屬同僚,怎可行此大禮?”
霍維華目光流動,情辭懇切地說:“九千歲乃是聖上的心膂重臣,天下莫不景仰,要是都能當面叩謝的話,說不得排起隊來直到城外都排不開呢!維華能替天下萬民跪拜,給九千歲請安,實是莫大的榮幸,九千歲不要攔阻,以免冷了天下萬民的心!”
魏忠賢笑吟吟地不再強攔,但只受了半跪之禮。霍維華又拜道:“現今在九千歲貴宅,維華也要行個私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