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到了澹寧居,恰張廷玉送方苞出來。方苞腋下抱著一疊子書,見了胤禛忙站住腳,只微笑道:“四爺來了?”胤禛見這個已經退出上書房的儒生兀自不斷頭地在康熙處周旋,心知他必有機密要事,卻不敢問,但寒暄道:“方先生,你是越老越精神了,走路都帶風!前兒我和幾個門客閒聊,他們說起你的《獄中雜記》,裡頭痛陳吏治時弊,揭露得淋漓盡致,一個個都敬佩得不得了,可惜我一直窮忙,竟沒有讀過!他們說‘讀其書想見其為人’。我說,這有何難?趕明兒要請你撥冗賞光,你可不能把臉給我摔在地下喲!”一邊說,一邊向丹墀下走去,便聽裡頭康熙的聲氣:
“是四阿哥來了?進來吧,外頭大冷的天!”
“是,謝阿瑪!”胤禛激動地答應一聲,忙趨步而入,規規矩矩地請安磕頭,說道,“兒臣這些日子雜務很多,好不容易有了些頭緒,今兒特來請安,皇上要精神還好,兒臣就便兒回事,有的事還要請旨。”
“唔。”康熙原半躺在大迎枕上,聽見要回事,便盤膝端坐了,說道:“這屋裡太熱,你把大衣裳脫去,坐了說話,防著一會出去著涼。朕精神還好!你說吧——廷玉,你也坐。”胤禛眼見張廷玉坐下,才斜欠著坐了榻側一個木杌子上。他將胤走後所處置的軍務政務情形細細奏了,又道:“……所欠四十七萬一千兩銀子,年關前必定處置了當,一切望父皇寬心。有辦不下來的,比如各省按月供應軍需這樣大事,兒臣自當再來請皇上聖裁。”
康熙一邊吃茶一邊聽,十分專注。待胤禛長篇大論地說完,卻冷丁問道:“那年在承德獵狼,跟著朕的那個小孫孫今年多大了?”
“十五了。”胤禛被問得一怔,忙躬身答道。康熙莞爾一笑,說道:“你別怪,朕看這孩子伶俐,想叫他進園來讀書。朕老了,忘性大,先說一下,明兒你傳旨叫他進來先見見朕。”胤禛忙賠笑道:“是!”
康熙又出了一陣子神,方道:“你方才說的這些事,都料理得很好。糧食的事朕已經調了四川的五十萬石,早送到胤手了。若是如今還不到軍中,十四阿哥豈肯饒你?兵器的事也叫廷玉發了文書,叫從陝西武庫就地供應,西邊這些年戰事不停,他們武庫早有預備……”他款款說著,胤禛愈聽愈是驚訝:原來父親不但沒有“歇著”,而且事事料處機先,辦理縝密精當!正自嗟訝,康熙笑道:“至於欠人家兵士家屬的恤銀,朕也想過了。後年是朕即位六十年,大內原預備著七十多萬銀子,撥出來先給人家。年關時有銀子,再撥一點,叫他們好生過個年——子弟在前頭冒險犯難為朝廷賣命,這點銀子不能小氣。”
“皇阿瑪!”胤禛忙離席伏地,叩頭道,“內帑萬不可動!這四十多萬銀子由兒臣向兄弟們募捐,總要辦理妥善。兒臣拼著這個年過窮些,先認十萬!那筆銀子還是留著父皇登極六十年慶典用。亙古未有的喜慶日子,斷不可草率!”康熙笑道:“什麼內帑外帑,總歸是朝廷的錢,使到哪裡不一樣?這天下,這河山,都是愛新覺羅氏的,天下大治了,朕就不慶這個六十年又有何妨?”
張廷玉在杌子上欠身一揖說道:“皇上,四爺說的是。還有一層道理四爺不便講。動用內帑,曉得實情的知道是萬歲體念前方將士,聖恩浩蕩。不曉得實情的,就要造出流言蜚語,說朝廷庫銀空虛、錢餉枯竭,豈不枉搭了聖上的苦心!阿哥們掏一掏腰包,一來可顯示天家骨肉同仇敵愾,二來叫他們知道家國一體,榮辱與共,有好處!”
“這真是老成謀國之見!”康熙呆了一呆,嘆道,“就這樣處置吧。只是胤禛,你此番又要得罪人了,朕心甚是不忍啊……”言畢蹙額不語,胤禛被他這句話說得幾乎落下淚來,哽咽了一下,說道:“兒臣本就是個孤僻性子,與人落落寡合,只要皇上知道兒臣的心,兒臣寧願任人怨任人罵!日久見人心,就是兄弟們也不至於真的誤會兒臣一輩子!”
康熙聽了,默然起身,橐橐踱了幾步,審視胤禛移時,方道:“起來吧——著實累你了。朕帶了一輩子兵,有什麼不知道的?與準葛爾打仗,打的不是前方,是後方!朕原怕你有為他人作嫁的想頭,不肯出實力。如今看來,你不但有器量,識大體,而且能處置的事咬牙挺著辦,不肯勞乏朕,這份孝心尤其可貴!人無剛骨不立,朕就取你這一長處!你去吧,好生做,一切有朕呢!廷玉,你送送四阿哥!”
胤禛謝恩出來,與沉靜不語的張廷玉聯袂而行,到月洞口便再三謙辭,請張廷玉回步代奏謝恩。他心裡異常興奮,十分感恩,還略帶著點隱憂,像飲酒微醺似的,臉上放著紅光,一邊踽踽獨行,思量起鄔思道:這個瘸子真神了,怎麼對老皇帝的心思樣樣都能猜得如此透徹?雖說這一次比前幾次辦差都累得多,但此刻見了結果。值!
“給四哥請安!”身後忽然有人說道。
胤禛回頭看時,卻是十七阿哥胤禮,剛從芍藥圃那邊過來,笑嘻嘻給自己打千兒。胤禛平素看他,猶如五阿哥胤祺一般,只是帶著孩子氣,有點傻乎乎的,想起上回與胤一同受杖的事,胤禛不禁一笑:“你也二十多歲的人了,依舊淘氣,嚇我一跳!仔細再挨板子!”
“只要沒人半路截著要我的命,挨板子還不是小意思!”胤禮笑道,“我惹不起八爺的人,趁那工夫叫阿瑪也揍十哥幾鞭子,四哥倒不高興?”胤禛倒真的吃了一驚:有人截殺自己,這事除了性音和鄔思道,誰也不知道,這小鬼頭如何曉得的?胤禛轉著眼怔了半日,問道:“你倒精靈!莫不成是你派人截殺我的?”胤禮道:“河邊說話,水裡有魚聽見!可巧兒那晚我帶著兩個小廝,在金鰲玉橋底下摸魚逮王八……”
原來如此!胤禛鬆弛了一下繃得緊緊的心,一邊走一邊問道:“你十哥又怎麼得罪你了,你拖著他一塊捱打?”胤禮卻不言聲。胤禛回頭看時,只見這個弟弟滿眼都是仇恨的光,不禁驚訝地問道:“你怎麼了?”
“說不得,也不是地方兒。”胤禮道,“我來見你,不為說這個。王掞師傅想見你,是叫他去你府,還是我帶你去見他?或者不見?”
胤禛眉梢一動,他已經預感到有什麼要緊事,略一沉吟,說道:“你和我一同坐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