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身子向前一傾,說道:“老十四,你說天書麼?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不是捕風捉影。”胤掃了一眼眾人,“老大、老二壞了事兒,老三、老四封親王,這不奇怪。偏偏隔過五阿哥、七阿哥,八哥又是親王!這不怪麼?我總看皇上發作八哥,雷聲大雨點小,恨得好似一個窩心腳要踢死八哥,卻只不肯踢!像十三弟,一丁點的錯兒,就拘了七八年,要真恨八哥,那還不早打進十八層地獄了?如今八哥親王照做,俸祿照領,病了又時常賜醫賞藥。明知我和八哥是“一黨”,偏叫我先熟悉兵部事務,再命我為將出徵,這又是什麼意思?近來我常想:也許我們壓根就看錯了皇上!”
這話句句入情入理,眾人都聽呆了,胤禟、胤不安地對望一眼,一齊把目光瞥向胤禩,心裡暗道:莫不成八哥對十四弟太多疑了?胤禩聽得臉色蒼白,毫無血色,良久才道:“十四弟,不要舊話重提,我怕聽這些個!昔年張德明說的什麼白氣紫氣,這會子早就煙消雲散了。你,老九、老十我們四個,知心換命,換了旁的時候,旁的人,我寧死不說這話——我看這帝王之份,非你莫屬!”說罷起身一揖。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胤驚慌地起身雙手擺著卻步說道:“我的見識、度量、才學,無論哪一樣也比不上八哥!小時候在毓慶宮讀書,我就仰慕班超,還給八哥說過,做個大將軍立功萬里之外,即使馬革裹屍也甘之如飴!如今於願已足,要生出別樣的心思,那天也不容我!你們萬萬不要這樣想,不然我在前頭也打不好仗!皇上若真的屬意於我,豈肯叫我到陣前血戰,身臨不測之地?”
胤禩向前又是一揖,說道:“這些話我早就想講了,你要遠行,不能不說清楚。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不假,但自今而後,我心裡自任是毛,你是皮,所以你得保重!”
“八爺說的是真話!”阿靈阿凜然說道,“這話八爺前年就悄悄說了,有十四爺為主,他只願做個賢王,為國之柱石。”胤並不明白他們是在鬥心思,一拍桌子說道:“我們早就有約,我們幾個無論誰能承嗣,為君者仁,為臣者忠!這是怎麼了,推來讓去的?你也不做,他也不做,讓給老三、老四麼?”胤說道:“十哥別混說,這不是小事,我遠在萬里之外,後頭不能亂了陣腳!”
胤禟理了一下袍子,將髮辮向後一撩,開口說道:“聽我說,你們都安坐!誰來繼位,如今只有天知道。都是龍子鳳孫,難說誰有份。我們只要一條心,還是維持我們的原議,大約這件事別人難爭。……不過據我看,皇上如今措置,是有意於十四弟。”胤禟閒適地用碗蓋輕輕撥著浮茶,就越顯得城府在胸:“如今父皇年高體弱,近些年在調處侍衛上下這麼大功夫,可見他心虛無力,只求平安壽終天年。阿哥里邊勾心鬥角,奪嫡日烈,放眼一望人儘可疑,北京不是安閒之地!昔日劉表家事不和,其子避而出走,晉之重耳在外而安,申生在內而危。若換了我,我也會想,將承統之人授以兵權,統兵在外,一旦不諱,一紙詔書通告天下,嗯,十四弟你率兵還都,誰敢抗衡?”
這幾句話如天籟之鼓,字字震撼人心,西花廳一時變得鴉雀無聲!胤心頭怦然而動,環視眾人,俱都臉色莊重地看自己,正要開口“反駁”,忽然何柱兒走來,向胤打千兒行禮道:“十四爺,貴府張斌騎著快馬來,說禮部尤明堂大人在家裡坐等,到南苑演禮,請十四爺火速前去。還有鄂倫岱軍門,也一同去!”
“沒有辰光多說了。”胤起身說道,“我還是那個話:我總歸不負八哥!兄弟一受命為將,絕不能愛惜身家性命,定必為朝廷立功,為八哥爭氣爭臉!此一去山高路遠,相會無期,京師風雲變幻,禍福不定,諸位善自保重!——若有事變或父皇不安,好歹要傳個急信給我!”說罷,眼圈兒便紅紅的。
“拿酒來!”胤禩起身道,“為十四弟壯行,我們滿飲一杯!——何柱兒,你叫庫上尋出聖上賜我的金絲牛皮軟甲,用快馬送十四爺府!”
滿屋的人“唿”地都立起身來。
果然,第二日朝命頒下:大將軍王胤即日受印出徵。胤禩接到諭旨,忙穿禮服,剛要出去,卻見胤禟笑嘻嘻進來,一身團龍袍褂,紅寶石頂子盤兩層金龍,飾著十顆東珠,煞是精神。胤禩問道:“你怎麼到我這裡了?何苦叫那些小人指我們脊樑骨兒。”
“時辰還早呢!”胤禟坐了笑道,“我不來,人家就不說咱們是一事的了?你老八,我老九,一會兒排班,仍舊得站到一處。”胤禩方道,“那就並轡而行吧——我瞧著你像是很高興?”
胤禟點點頭,跟著胤禩出門,前呼後擁二人上馬,入東直門進城。胤禟笑道:“八哥,你府裡鄒治平暗通四哥,去年你打發了他莊子上去。我原以為四哥府裡是鐵桶江山,滴水不漏,不想也有貪財賣主的!他一接內務府的差事,立即探望了胤祥,還悄悄叫張五哥去探了一回,你知道麼?”
“知道。”胤禩微微一笑,這會子人多,他不願詳談,只說了句,“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蒺藜者自然得刺!只是你我不便出面,叫老十見見他。只可賞東西,寧可厚一點,不許說四哥半個不字!你明白麼?”胤禟眼睛怔怔望著遠處,輕聲道:“這自然。我是愈來愈有信心了。不管老十四怎麼想,北京絕無意外。萬事俱備,靜等東風傳佳音了。”
這句奇怪的話兩個人心裡都有數。老十四這一去,他經管兵部網路的人都要歸到廉親王魔下。胤若忠心,那什麼也不必說。若有異心,身邊左有阿蘭布,右有鄂倫岱,兵士有一半是正藍旗下,家屬都在關內,生死存亡操於胤禩之手,怎麼會跟著反叛?待他皇帝夢做醒,北京已是生米做成熟飯了!兩個人在馬上扯些閒話,已過正陽門,眼見文武百官一個個結束得齊齊整整,雁翅般排在金水橋東西兩側。東長安街上是三千從徵鐵甲軍,各自站了方隊,威風凜凜精神抖擻地等候大將軍王出紫禁城。八十面龍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好不氣派!兩兄弟在正陽門內下馬,早有禮部司官過來帶著他們直趨金水橋東側,依班侍候。
巳時正牌,天安門正門譁然洞開。李德全手捧黃綾袱面詔旨,幾十個太監簇擁著出來,執鞭太監“啪啪啪”連甩三聲靜鞭,接著黃鐘大呂樂聲頓起。禮炮一聲接一聲,幾百名太監擎著明黃龍旗,御林軍統領隆科多指揮著儀仗,舉著金瓜、鉞斧、金鐙、銀槍……中間擁著十四阿哥胤騎馬出城,款款下馬。後頭緊跟著的掌印將軍卻是鄂倫岱,一手懷抱大令旗,一手舉著金黃耀目四寸見方的大將軍王印。此時百官們已是看得目瞪口呆,須臾,鼓樂變奏中和韶樂,金水橋北站著的暢音閣供奉們口中唱道:
維文武略,勳業悠崇。欽承睿算,往徵不恭。扇仁風,在師中。月三捷,奏膚功……
吟唱聲中,已見康熙金輅車駕出來,由三十六名太監推著,圓蓋上垂著明黃纓絡,下頭是方軫,四周銜著黃金圓板,前後各十二面大旗擁圍,過了金水橋,康熙方緩緩從車上沿梯而下,天安門前立時山呼海嘯般響起“萬歲,萬歲”的呼聲。
“萬歲!”守在旁邊的胤閃出來,向康熙行了三跪九叩大禮,奏道:“再遠送,非人子臣下所宜當。請萬歲留步,兒臣一去,萬歲可以安枕高臥,靜候佳音!”
不知是激動還是不安,胤的聲音多少有點發顫。康熙一時沒有說話,風吹得他蒼白的髮辮時時撩起。胤忽然覺得,父親已是老態龍鍾了。康熙略一頓,抬手叫起,說道:“該說的都說了,你要好自為之,軍情大事,飛馬報朕知道。不要思念朕,只要你軍事順手,朕必是高興的。”胤聽了叩頭領命,起身時已是淚溼袍襟,向鄂倫岱懷中雙手取過令旗,移步向南,輕輕地一揮,立時,軍中大炮轟鳴震天價響起。三軍將士齊聲高唱御製凱歌:
偏師重進取兇殘,熊蹲虎踞一當千。
如山軍勢原難撼,醜類空教倒戟旋……
萬古冰山雪閒,儘教職貢附朝班。
落梅何處春風笛,一路筠衝接玉關!
一邊唱,三千旗甲鮮明的大將軍王近衛軍已緩緩出動。胤禟在人群裡看時,胤祉泰然自若地站著,胤禛不知在想什麼,神色似乎有點悵惘。忽又瞧見年羹堯,穿著錦雞九蟒五爪補服,站在班裡朝這邊看,心裡一動,忙閃開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