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廷玉流涕說道:“皇上推心置腹待臣,臣豈敢畏懼不言?據臣素日看,皇阿哥里邊才德可追蹤皇上後塵的,似乎三阿哥和八阿哥最好。三阿哥欠缺的是治事之才,少了點歷練;八阿哥嘛,似乎對人過於遷就了一點,大的毛病兒還真說不上來。”
“你看呢?”康熙轉臉問方苞。
“學問,阿哥們都不含糊。”方苞斟酌著詞句說道,“但最要緊的是察情識物,機斷處事。唐之明皇,明之嘉靖,學問都極好,其實都把事情辦壞了。從當今朝局看,若是八阿哥接位,事事無礙,人心易穩,決不至於出亂子。但八阿哥只是學了皇上風度、儀表,為人之道,並沒有學到皇上為君之道。所以無論三阿哥,八阿哥,臣以為都不足取。”
他說的雖委婉,康熙卻聽出弦外之音,兩個阿哥都沒有學到康熙為君之道的精髓。康熙道:“你們只管說,像這樣毫無遮掩最好。”
“臣揣度皇上意思,”張廷玉沉吟道,“這次要起用十四阿哥。但十四阿哥是八阿哥左右的人。胤爽直敢為,機敏幹練是個好的。這幾年整兵籌餉,極見成效。但其為人處事,總透著過於膽大,不可不慮。”
“你不要揣摩朕的意思。朕沒有什麼‘意思’,”康熙微笑道,“你只管說。”張廷玉嚥了一口唾沫,躬身道:“是。十四阿哥實有不足之處。與之相比,十三阿哥似更好些。但十三阿哥彷彿無自立之力,主一方,治一事,是個好臣子,再大的擔子,恐難以勝任。”
方苞道:“廷玉所見很透徹。臣以為四阿哥也該說說。四阿哥為人誠孝,是阿哥里頭辦差歷事最多的。事無鉅細,都極認真。自立心極強所以不輕易攀附別人。但其性格堅如鐵石。由於過分認真,就落了個陰鷙刻薄的名兒,也不能說不是一病。”
接著,二人又議論了胤禟、胤甚至胤禮。說了足有小半個時辰。康熙因見早膳時辰已到,便傳了點心來,賜二人一起進餐,舒了一口氣道:“說了半日,都有好處,都有不是,到底誰最好,可以把這花花江山交給他呢?”
張廷玉見康熙毫無遮掩地促膝交心,放了膽說道:“臣以為十四爺和四爺最好。”
“是麼?”康熙拈一塊雲糕,漫不經心地嚼著,笑道,“這是一母同胞,鬧到一起了。朕倒以為胤禩也不無可取呢!”
方苞欠身說道:“恕臣直言。方才已經說過,八爺品貌才學氣度,在皇子裡確是出類拔萃的,性格寬仁平緩,很像皇上。連外國使臣也說八爺是奇人。大家正是瞧準了這一點,所以眾口一辭地舉薦他。但如今天下承平日久,物富民殷,已二十餘年不動兵戈,文恬武嬉,積弊甚多。極需整頓,八爺似乎難以勝任。”
“誠如方苞所言!”張廷玉介面說道,“因此繼統之人,一定要精明強悍,能矯正時弊!一是能洞悉今日吏治民情物議;二是毅力堅強足以克難攻堅!臣冷眼旁觀,皇上所不中意八阿哥者,其因正在於此!”
他話未說完,康熙已激動得站起身來,靴聲橐橐來回踱步。良久,方仰天一嘆道:“你等所言極是,多難興邦,朕要個守成庸主來接位做什麼?什麼叫肖子,什麼叫不肖子,不是看他走路吃飯說話為人,最要緊的是能不能把江山治好!你們想想,朕已經過於寬仁,胤禩比朕還‘寬仁’;朕已經過於放縱下頭,他比朕還放縱,數十年後怎麼得了?須知朕當年不是這樣的!朕這個太平天子,是經過了多少磨難、一刀一槍、一滴血一行淚苦苦掙來的!各人功名自家掙,好兒不靠父母養,得之容易,棄之就不惜。朕決意不傳胤禩,就是為了這!”
“萬歲聖明!”方苞索性說道,“臣以為胤禛、胤二人之中,必有一人是朝陽鳴鳳!”康熙眼中波光一閃,剎那間又變得若無其事,笑道:“天無二日,民無二主,皇帝只能有一個。你們看哪個更好?”
直到此時,二人才吃驚地感到,今天的話是否說得太多了,太直了。張廷玉正尋思如何答對,卻聽方苞笑道:“哪個更好,聖上問得太陡然,臣從來也沒想過。若論臣道,今日我和廷玉講的都越分非禮了。這是主上乾綱獨斷的事,承蒙聖上垂詢,臣子也不該妄言。但臣以布衣之身,受到主上亙古未有的恩寵,不能照常情迴避。此二皇子,若皇上已有定見,也就罷了;若心有猶疑,臣有一法為皇上決之!”
“什麼法?”康熙的目光陡地變得咄咄逼人。
“看皇孫!”方苞冷然說道,“有一個好皇孫,可保大清三代盛世!”
康熙猛地想起在熱河行獵時見過的弘曆。康熙以手加額,剛要說:“朕得之矣!”卻止住了,格格一笑說道,“方苞,你這一句話值萬兩黃金!有道是智過聖哲者不壽,察見淵魚者不祥,你可得小心著點!朕看,你不必在上書房辦差了。每日到這裡來,這裡有的是珍版秘籍,無事你就讀書,有事朕就尋你,專一潤色朕的遺詔。只有一條得留心,結交外人要縝密。不然,朕雖愛你,也無法迴護了。”
“萬歲!”方苞不禁愕然,他萬萬沒想到康熙把這麼要緊的機密要務交給自己專辦,慌得心頭亂跳,忙道,“臣才力綿薄,恐難當此重任!”張廷玉暗暗舒了一口氣,想道:這個燙死人的紅炭團兒總算沒塞到自己懷裡。
康熙踱至窗前,推開隔扇,怔怔地望著外面,半晌方嘆道:“悲哉秋之為氣,宋玉不是無病**啊!園中眼見紅瘦綠稀,來年枝頭再發新芽,就又是一番風光了!”說罷,踱回身來,深沉的目光注視著惶惑不安的方苞和張廷玉。陰鬱地說道:“張廷玉,你的干係更大!方苞幫著寫遺詔,你卻要保管好,一步走錯,九族受禍,你明白麼?”
“奴才明白!”張廷玉臉色雪白,撲通一聲伏地叩頭,“奴才沒有別的長處,事君惟忠惟謹,尚可自信。奴才以自家性命擔保!”
康熙擺手命他起來,冷峻的臉上像掛了一層霜,說道:“保全朕的令名,即是保全大清社稷江山,實在非同小可!自今日起,你們自身也處於危疑之中,朕自然也要保全你們。不得已時,恐怕還要作些非常措施。現在說也無益,你們只記住了這句話就是了。”
“喳!”張廷玉、方苞凜然一顫,躬身答道。兩個人此時已經汗溼內衣。
康熙當下又交待了幾句細務,說道:“你們兩個在此談談,有什麼補闕之處隨後密奏朕。”遂撇了二人,自出了“窮廬”隨步踱回澹寧居。卻見是劉鐵成在殿前當值,李德全、邢年站在月洞門口迎候,旁邊還站著何柱兒,康熙便問:“何柱兒,你進來了?有什麼事情?”
“奴才給主子請安!”何柱兒叩了頭,起身又打了個千兒,小心翼翼說道:“八阿哥竄了時氣,身上熱得滾燙,從昨晚到現在水米不進,一個勁說胡話……八福晉打發奴才進來,代八阿哥給主子請安,說是怕八爺有個意外,想請主子得便兒能去見見面兒。八爺昏熱中直叫萬歲,奴才瞧著也是怪可憐的……”康熙仰著臉想想,問道:“太醫看了嗎,說是什麼症候?”何柱兒道:“說是瘧疾。一會兒冷一會兒熱,折騰了兩天兩夜。八福晉說……”
康熙曉得這個“八福晉”,是蒙古科爾沁王的獨生嬌女,又是太皇太后的重外孫女,為人很刁悍。料想這女人必是乘八阿哥犯病,打發何柱兒進來,明是請安,暗是試探自己態度,順便給自己塞蒼蠅吃,遂冷笑道:“你回去稟告你那福晉,朕這兩天身子也不爽,過幾日能走動了,一定去瞧八阿哥。放心,手心手背部是肉,朕沒個不疼他的理。既知是打擺子,斷然不妨事,不要慌張。人吃五穀雜糧。誰不生病?叫他安心靜養些日子,病不好利落,不必過來請安,其餘阿哥,也不必你來我往地去看,邢年,待會兒你傳旨藥房,給廉親王送些金雞納霜。”說罷一點頭,帶著眾人進去了。
眼瞧著李德全、邢年一干人威威勢勢簇擁著康熙遠去,何柱兒怔怔站著,心裡真是又羨、又妒、又恨、又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