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微笑道:“我麼——姓龍,名德海,字秉政,官倒也不大,因得罪明、索二相,早已無心仕途——”正說間,張廷玉從驛中出來,一揖說道:“少保,裡頭已經收拾出來,極乾淨的上房,長隨們也安置了,請放心住下——歐陽先生不知怎樣安排?”康熙笑道:“歐陽先生,我們抵足而眠,剪燭論文如何?”
“快哉!抵足而眠、剪燭論文,豪士高風也!難怪明珠、索額圖猥瑣之輩不能容君!”歐陽宏鼓掌大笑。笑著,心裡忽地一沉,喃喃道:“龍——德海!字秉政——嗯……‘秉政’……”康熙知他天分高,怕他起疑,忙岔開話題道:“走,咱們進去弄半斤酒,一隻黃雞——你不是想吃雞麼?”
那驛丞是納捐新補的九品官,十分勤謹卻不通仕路高低,帶著他們直入中堂,因見天色漸晚,命人掌燈,又打來滾熱的水給他們燙腳,口中不停說著:“方才張大人帶著縣裡的人來說,您是東宮洗馬。俗話說宰相府裡七品官,您在東宮洗馬,那少說是六品了,皇上跟前的人嘛!今個呀,外頭那麼大的排場,可惜我奉了憲令不許去看——怕皇上萬一要住——這可好,皇上連面都沒露就走了,豐督帥和道府的老爺們慌得了不得,怕是什麼事惹了皇上不高興,說要坐轎再送一程。今晚這兒是沒人再來了。您真有福氣,我竟為您忙了整整七天——現在要什麼有什麼,您想來點什麼?”他絮絮叨叨說著,聽得幾個人都暗暗好笑。
“要幾隻黃燜雞。”康熙雙腳在熱水裡對著搓著,說道,“再弄點好酒,比如玉壺春、口子酒、三河老醪、茅臺都成。”驛丞答應一聲,腳不點地去了。不一會,酒菜便端了上來。康熙坐了主席,張廷玉拿捏著右側相陪,歐陽宏坐在客席,劉鐵成掇把椅子坐守在門口。
那驛丞一頭佈菜斟酒,笑嘻嘻問道:“龍大爺,雖說有大有小,咱們到底都是侍候人的差使。我不懂規矩,您既是‘洗馬’,怎麼方才張大人又叫您‘燒包’(少保)?這可不怎麼好聽呀!東宮裡頭的馬,還要洗呀!我弄不明白,是天天洗呢,還是隔幾日洗一次?一次您洗幾匹馬呢?”眾人不禁鬨堂大笑。康熙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一手撫桌,一手捂著肚子;張廷玉一口酒“噗”地噴了出來,歐陽宏笑岔了氣,不住捶打胸部。驛丞瞠目問道:“難道我問的不是了?”
“很是很是!”康熙大笑道,“東宮的馬不同凡馬,自然是洗的。總共是二十四匹馬。我要高興,一天就洗它兩遍三遍,要沒心緒,幾天也不洗一匹。要是千里馬,就洗得仔細點,其餘的弄桶水澆它一下也算洗過!”說罷眾人又捧腹大笑。康熙陡地想起胤礽:這個逆子,能算一匹千里馬麼?他的臉色陰沉下來。良久,竟輕嘆了一聲。驛丞呆呆地聽完了,嘖嘖讚歎。“到底是宮裡的人,差使松活,想幹就幹,想歇就歇!”
歐陽宏卻心中犯疑:太子師傅,本朝有限的幾個他都知道,並沒一個姓龍的。這個龍德海自稱得罪明珠、索額圖兩大權相被黜,那至少也有十年了。十年前何來二十四個皇阿哥?再看一眼沉吟不語的康熙,歐陽宏忽地升起一個念頭:莫非……不由一陣慌亂,舉箸時竟將身邊茶几上擺的一個無錫泥塑不倒翁碰落地上。那物件卻做得結實,在地下東倒西歪打了幾個旋兒,依舊站穩了,仰著臉神氣地盯著康熙。康熙心中一動,笑謂張廷玉:“玉臣,你也是兩榜進士出身,就這個不倒翁,能詠幾句麼?”
“秉政!”張廷玉乍著膽子稱了一句康熙的假字,笑道,“要是做八股,我還能將就湊合,即席詠物,我可沒這個捷才。”康熙含笑看著歐陽宏道:“歐陽‘老童’,你怎麼樣?”
歐陽宏暗自拿著勁,捋著鬍子說道:“一時之間,恐怕難出佳句。不過吃悶酒終歸沒意趣,我先獻個醜吧!”一仰首,吟道:
頭銳能鑽,腹空能受。
冠帶尊嚴,面和心垢。
狀似欲倒,其實不僕。
“妙!”張廷玉喝彩道,“寥寥數語,罵倒天下贓官汙吏!”
“嗯,不錯。”康熙滿意地拈鬚微笑,又道,“方才歐陽兄說的,枯酒難吃。我們用四書打謎賭酒如何?”歐陽宏見康熙如此隨和,放開了膽,笑道:“不瞞二位,若論這些玩藝兒,恐怕難不倒老歐陽。”
張廷玉道:“聖道淵深,豈有止境?你不要吹,我先出一個——青宮——請猜。”歐陽宏笑著將杯一推,說道:“請吃罰酒——青宮乃四書中‘君子居之’一句!”張廷玉只好笑著飲了,卻聽康熙說道:“長明燈!”
“不息則久。”歐陽宏閃著椒豆似的小眼睛答道,“我也問一個——‘偏諱’是什麼?”
康熙沉吟著答道:“可是‘名不正’?”歐陽宏笑道:“是。我們各輸一杯,誰也不用喝酒。”張廷玉身子一傾又問:“枕流是什麼?”
“其耳溼溼。”歐陽宏應口答道,“這是《詩經》裡的,不在四書。”話音剛落,張廷玉又問:
“紀程新詠?”
“為此詩者其知道乎!”
“皆坐而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