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將至駱馬湖鎮,康熙興起,索性將後邊官艦上的張廷玉叫到御舟上弈棋作耍,說說往事。當年第一次南巡,在皇商韓春和家遇盜,能婆子韓劉氏大展才智,收服了水盜劉鐵成。康熙神采煥發,回頭問劉鐵成:“朕一直想問你,當時你是怎麼想的,韓劉氏那麼幾滴淚,就哭得你認了姐姐?”
“奴才當時也是迷迷糊糊。”劉鐵成想起往事,也不勝感慨。因見康熙歡喜,忙道:“起初我也懵了——怎麼這麼巧,做案做到姐姐家了?但韓氏說得有板有眼;又一想,就算是假的。有這個‘老姐姐’也不錯,如今想起來像做了一場夢——這都是主子的洪福啊!”張廷玉乘便諫道:“聖天子百神相助,這是自然之理。不過萬乘之君輕涉險地總歸不宜。奴才後生小輩,沒趕上萬歲當年艱難歷程,只聽高士奇說過這事。萬歲當年闖鰲拜府、訪吳應熊家、山西沙河堡遇刺、駱馬湖逢險化夷,至危至險,那是不得已兒。願皇上此番出巡,垂拱九重嚴加宿衛,似不宜再為此舉。”
康熙一邊著子兒,說道:“廷玉此言差矣!微服私訪有什麼不好?沒有沙河堡微服夜訪,朕難知人間難;沒有牛街寺之變,何以安定天下回民?朕以百姓為干城,從不作踐子民,哪有那麼多的人害朕?怕就怕——”他突然打住了,原想說“禍起蕭牆之內”,但他不想談這些煩惱事,遂嚥了回去。張廷玉的棋比康熙高出幾著,一邊煞費苦心投著黑子要弈成和局,口中說道:“萬歲說的是。陸隴其原也喜歡微服,因吃過微服的虧,後來絕少私訪。奴才半月前見了陸隴其,他因縱囚脫逃,部議革職。”聽說陸隴其,康熙心頭一沉,這是有名的清官,耗羨只收到四分。縱囚的事他也明白,是犯人王秋生欠了生員褚新榮的債還不起被告入獄,陸隴其將王放走。本來極小的事,胤礽聽了山東臬司殷誠的話,執意要革職拿問——還不是因為殷誠跟著王掞保過太子!想著,康熙的臉陰沉下來,冷冷說道:“前面就要到濟源了,叫人下船騎馬傳旨,著陸隴其一體接駕!”
龍舟當晚酉末時分進入濟源境。康熙從艙中踱出來。見濛濛細雨中,岸邊蘆棚一溜兒點起十二盞紅紗宮燈,在粼粼波光中閃爍。秋風捲來,將康熙蒼白髮辮撩起老高。岸上一大群文武官員,縉紳耆老望船叩下頭,一齊山呼萬歲。康熙拈鬚含笑,命龍舟拋錨暫停,向岸上問道:“誰是濟源縣令?”
“萬歲!”那縣令雜在府道官員中,原說御舟過境並不停留,磕頭送行完事兒的,沒想到康熙竟停船指名問話,不禁受寵若驚,頭重重磕了三下,大聲回道:“奴才萬炳輝,山西太原人氏,現年四十一歲。康熙三十九年三甲賜進士出身,現任濟源縣令,叩請萬歲金安,萬歲萬萬歲!”
“好生做官,”康熙見他囉嗦,一笑說道,“你的前任陸隴其雖說犯事革職,你要學他清廉。陸隴其來了沒有?”
岸上燈影里人群一陣交頭接耳,正左右顧盼,一個六十多歲的老者膝行數步,叩頭答道:“罪臣陸隴其在。”
“你上來。”康熙吩咐了一聲便自進艙來。
陸隴其上船,有點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張廷玉,劉鐵成挑起簾子道:“請進吧。”張廷玉隨著也進了艙房。陸隴其是個十分清癯的老者,棉布袍子青布馬褂洗得泛白,腳蹬一雙“氣死牛”布鞋,像個鄉村老學究。康熙遂含笑道:“起來回話吧——幾時離京的?”
“罪臣七月初八回縣。”陸隴其謝恩起來,躬身答道,“部議著臣往西寧軍前效力,因本地士紳百姓罷市,恐生意外,著臣回縣安撫之後再行啟程。”
康熙沉吟了一陣,濟源百姓因陸隴其去職攀轅罷市強留,他已從奏摺上知道,遂笑道:“部議是部議,朕還沒說話嘛。西寧苦寒,你這身子骨兒不宜去了。可笑你這個人,竟不會做官!人家是越做越大;你倒好,越做越小。朕沒記誤的話,你是二甲傳臚進士,由翰林院外任分湖鹽道,後降為鳳陽知府,再黜濟源縣令,如今索性什麼也不是了!”陸隴其略一沉思,答道:“萬歲覺著可笑,臣卻覺得可悲。得罪了鹽梟,道臺做不成;沒錢送藩臺,知府做不成;放走孝子,知縣做不成。豈不可悲?”
“唔!”康熙目光灼然,踱至陸隴其身邊拍拍他的肩頭道,“朕明白,你清廉公正是個好官,只是過於清高,犯了讀書人的通病。有些事,得變通處置嘛。”陸隴其聽著,眼中已滿是淚水,卻抗聲道:“請皇上明訓!”康熙呵呵笑道:“瞧不出,你倒是個綿裡藏針的人物!朕所謂變通,不是要你貪贓枉法。比如王秋生一案,你何必私放他出獄?天下縣令要學你,不就亂了?于成龍也為這種事受過處分。部議並不冤枉你。王秋生欠債不還,依律流配一千里,你想照顧他,拿到縣衙,枷號三個月,不也完事兒?再看,你是父母官,找著原告說一下,免告也可。或者交待衙役們,索拿不到案,也可完事?犯得著你自己也跟著犯法?”
陸隴其聽了,覺得雖然有些匪夷所思,細細想來,流配一千里與枷號三個月確是可以代換之刑,自己本是老官熟牘,怎麼就想不起這個聰明辦法?不由欽佩地看了康熙一眼,肅然說道:“罪臣不熟律令,自投法網,萬歲所責極是!然而萬歲說的第三個辦法,臣亦不敢苟同。”
“你這個人吶!”康熙一笑,“要朕怎樣說你才明白?楚辭中所謂‘滄浪之水清,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可以濯吾足’並非完全沒有道理。真的賢良之臣,得有明哲自全之道!你有報國之志,卻沒有慮事之智。身命尚且不保,怎樣效忠朝廷?論起來這都是漢人積習,喜邀忠烈之名,其實無補於社稷。李泌處唐屋將圮之際,處身危疑之中,匡扶庸主致天下於衽席之上,這叫忠而且智。逄龍、比干一味愚忠,自己千古留名,置君父於不義,哪個好些?你看看這個張廷玉,就明白這個道理。”
一席話說得陸隴其低頭沉吟,心下暗服,只低聲回道:“是。”張廷玉心裡卻是五味俱全,自己也曾模模糊糊想過這些話,卻不料康熙說的比自己想的,更其深刻,更其清晰!聽康熙話中“庸主”的意思,一下子聯想到胤礽,又是吃驚,又是感動。康熙在失望之時,竟用這種辦法保全一批臣子,不禁又泛起一絲淡淡的悵惘。
“你跪安吧。”康熙嘆息一聲,“趁著罷官無事,將息些日子也好。朕隨後還有旨意。”
船啟錨開動了,隨著船下潺潺的水聲,張廷玉心潮起伏痴痴地站著沉思,忽聽康熙問道:“你覺得此人如何?”
“是個能員。”張廷玉忙道,“似乎古板了些。”康熙卻搖頭道:“朕多少有點失望,他身子太弱了,也太老了點,朕不明白,何以這樣一個人,胤礽就放他不過!太子——歷事識人,差得太遠了。”他目光炯炯,望著一躍一躍的燭光,久久沒再說話。
……第二日,天矇矇亮康熙就起來了,趿了鞋踱出艙外看時,雨已經停了,瞭見前頭烏沉沉一大片房舍,隱隱傳來河嘯之聲,遂問道:“前頭就是駱馬湖鎮了吧?”身後的劉鐵成對這一帶極熟,不假思索地說道:“是!前頭就是駱馬湖。萬歲爺聽見黃河嘯聲了吧,這時候秋汛下來了,響得五里外都能聽見。要不是靳中丞活著時開了中河,咱們恐怕又得在這兒耽擱了。”康熙沒有理會他的話,沉吟片刻吩咐道:“停舟,朕要沿堤走走。你傳旨張廷玉,還有你,都換了便衣跟著。”說著自回艙裡更衣,換了一身竹青夾袍繫著腰帶出來,順著橋板走上岸來。張廷玉身著寶藍長袍,劉鐵成扮著長隨,在後跟隨。康熙拊掌笑道:“說你是趕考舉人,你往南走;說你是做生意的,又一臉書卷氣。哪裡來這麼一對主僕?”
“咱們是趕南闈的。”張廷玉微笑道,“主子還是不聽人勸!昨兒還說不可微行的事哩!”劉鐵成道:“怕什麼鳥?如今不比當年,盜匪是沒的了。就有個把地棍,不用抬主子招牌,說我是當年劉大疤,就嚇酥了他!”康熙笑道:“這會子說嘴!要不是朕,你這陣子不知在哪個亂葬墳裡埋呢!”
一邊說一邊走,鎮子已近。此刻朝陽剛剛升起,四面八方路上肩挑車推,滿載著鵝鴨肉蛋魚菜,絡繹不絕。有兩口子趕著牲畜的,有村姑們結伴而行的,嘁嘁喳喳、嘰嘰格格打著趣,笑語不絕。久處禁宮,為兒子們爭權奪利弄得頭昏腦漲的康熙,一踏上這溼漉漉的黃土堤,看著這歡笑的人群,真覺耳目一新。因見一個推米的老漢上了坡,坐在獨輪小車幫上歇腳,康熙便踱過去搭訕道:“老哥!糶米去呀?好大的一車,虧你推得動!兒子呢?”
“啊?啊……”老漢耳朵多少有點重聽。眯縫著眼看看康熙,用破草帽兒扇著涼道:“你買米呀?不成啊!這米我們少東家已賣到河工上了。我這把老骨頭還結實吶!”康熙聽了一笑,原來是佃戶給田主糶米的,又大聲問道:“這米賣多少錢一斗?”老漢伸出個巴掌比了比,說道:“陳米三錢,這是新米,五錢一斗!不瞞你說,這一場秋下來,我們東家可發了。那制錢哪,成車子往家推呀!”
康熙聽了便看了看張廷玉。張廷玉心裡也一沉:河督上報戶部,米價都在八錢一兩之間。不問可知,多出的銀子都被私吞了。但現任河督豐昇運是胤門下,自己又怎麼敢招惹?遂抓了一把米在手中看成色,一聲不敢言語。康熙也抓一把米在手心裡搓著看,讚道:“黃燦燦金子似的,真是好米!你們東家有多少地?怎麼就成車往家推錢?”
“有名的張閣老嘛!”老漢自豪地說道,“那地還少得了?這個數。”說著,把大拇指和小指比了出來。康熙一邊尋思一邊道:“哦,六百畝地。”“你真是個外鄉人!”老漢呵呵一笑,“六百頃!加上我們佃戶的地,合下來一千多頃呢!”
康熙懵懂了:“佃戶有地還當什麼佃戶?佃戶的地為什麼要加在閣老的地裡?”正要問,張廷玉卻問道:“老人家,你自家有地,怎麼又給人家當佃戶,出這把子冤枉氣力?”
“按萬歲爺的規矩,‘舉人閣老,秀才尚書’,都可免稅。”老漢認真地說道,“我弟兄三個,就一個獨根苗苗。我們三兄弟一歸天,三個人的丁畝稅,將來都得砸到我那獨苗苗身上。你合計合計,是當佃戶好,還是自家種合算?人哪,得認命,得知足。沒有人家這棵大樹,咱爺們就得在毒日頭底下流油兒了!”說罷嘆息一聲,用粗糙的手打火鐮兒抽著了旱菸,品味著沒再說話。